字数：2140
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，相传叫作百草园。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，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，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；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。
不必说碧绿的菜畦，光滑的石井栏，高大的皂荚树，紫红的桑椹；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，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，轻捷的叫天子（云雀）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。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，就有无限趣味。油蛉在这里低唱，蟋蟀们在这里弹琴。翻开断砖来，有时会遇见蜈蚣；还有斑蝥，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，便会拍的一声，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。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，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，何首乌有拥肿的根。有人说，何首乌根是有象人形的，吃了便可以成仙，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，牵连不断地拔起来，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，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象人样。如果不怕刺，还可以摘到覆盆子，象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，又酸又甜，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。
长的草里是不去的，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。
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：先前，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，晚间，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，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。答应着，四面看时，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，向他一笑，隐去了。他很高兴；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。说他脸上有些妖气，一定遇见“美女蛇”了；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，能唤人名，倘一答应，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。他自然吓得要死，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，给他一个小盒子，说只要放在枕边，便可高枕而卧。他虽然照样办，却总是睡不着，——当然睡不着的。到半夜，果然来了，沙沙沙！门外象是风雨声。他正抖作一团时，却听得豁的一声，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，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，那金光也就飞回来，敛在盒子里。后来呢？后来，老和尚说，这是飞蜈蚣，它能吸蛇的脑髓，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。
结末的教训是：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，你万不可答应他。
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，夏夜乘凉，往往有些担心，不敢去看墙上，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。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，也常常这样想。但直到现在，总还没有得到，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。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，然而都不是美女蛇。
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；雪一下，可就两样了。拍雪人（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）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，这是荒园，人迹罕至，所以不相宜，只好来捕鸟。薄薄的雪，是不行的；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，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。扫开一块雪，露出地面，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，下面撒些秕谷，棒上系一条长绳，人远远地牵着，看鸟雀下来啄食，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，将绳子一拉，便罩住了。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，也有白颊的“张飞鸟”，性子很躁，养不过夜的。
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，我却不大能用。明明见它们进去了，拉了绳，跑去一看，却什么都没有，费了半天力，捉住的不过三四只。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，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。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，他只静静地笑道：你太性急，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。
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，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。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，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，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下来罢，……都无从知道。总而言之：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。Ade，我的蟋蟀们！Ade，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！
出门向东，不上半里，走过一道石桥，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。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，第三间是书房。中间挂着一块扁道：三味书屋；扁下面是一幅画，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。没有孔子牌位，我们便对着那扁和鹿行礼。第一次算是拜孔子，第二次算是拜先生。
第二次行礼时，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。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，须发都花白了，还戴着大眼镜。我对他很恭敬，因为我早听到，他是本城中极方正，质朴，博学的人。
不知从那里听来的，东方朔也很渊博，他认识一种虫，名曰“怪哉”，冤气所化，用酒一浇，就消释了。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，但阿长是不知道的，因为她毕竟不渊博。现在得到机会了，可以问先生。
“先生，‘怪哉’这虫，是怎么一回事？……”我上了生书，将要退下来的时候，赶忙问。
“不知道！”他似乎很不高兴，脸上还有怒色了。
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，只要读书，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，决不至于不知道，所谓不知道者，乃是不愿意说。年纪比我大的人，往往如此，我遇见过好几回了。
我就只读书，正午习字，晚上对课。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，后来却好起来了，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，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，从三言到五言，终于到七言。
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，虽然小，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，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。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，静悄悄地没有声音。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，太久，可就不行了，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：——
“人都到那里去了？”
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；一同回去，也不行的。他有一条戒尺，但是不常用，也有罚跪的规矩，但也不常用，普通总不过瞪几眼，大声道：——
“读书！”
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，真是人声鼎沸。有念“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”的，有念“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”的，有念“上九潜龙勿用”的，有念“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”的……先生自己也念书。后来，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，静下去了，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：——
“铁如意，指挥倜傥，一座皆惊呢～～；金叵罗，颠倒淋漓噫，千杯未醉嗬～～……”
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，因为读到这里，他总是微笑起来，而且将头仰起，摇着，向后面拗过去，拗过去。
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，于我们是很相宜的。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。我是画画儿，用一种叫作“荆川纸”的，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，象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。读的书多起来，画的画也多起来；书没有读成，画的成绩却不少了，最成片断的是《荡寇志》和《西游记》的绣像，都有一大本。后来，因为要钱用，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。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；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，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。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。
九月十八日。
鲁迅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
0
1
00:00:00,000 --> 00:00:08,033
鲁迅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
2
00:00:08,033 --> 00:00:12,700
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
3
00:00:12,700 --> 00:00:16,200
相传叫作百草园
4
00:00:16,200 --> 00:00:22,466
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
5
00:00:22,466 --> 00:00:27,966
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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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0:27,966 --> 00:00:31,700
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；
7
00:00:31,700 --> 00:00:37,233
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
8
00:00:37,233 --> 00:00:42,566
不必说碧绿的菜畦，光滑的石井栏
9
00:00:42,566 --> 00:00:47,066
高大的皂荚树，紫红的桑椹；
10
00:00:47,066 --> 00:00:50,833
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
11
00:00:50,833 --> 00:00:54,700
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
12
00:00:54,700 --> 00:01:01,466
轻捷的叫天子（云雀）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
13
00:01:01,466 --> 00:01:06,766
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
14
00:01:06,766 --> 00:01:10,500
就有无限趣味
15
00:01:10,500 --> 00:01:17,000
油蛉在这里低唱，蟋蟀们在这里弹琴
16
00:01:17,000 --> 00:01:22,566
翻开断砖来，有时会遇见蜈蚣；
17
00:01:22,566 --> 00:01:27,833
还有斑蝥，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
18
00:01:27,833 --> 00:01:34,566
便会拍的一声，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
19
00:01:34,566 --> 00:01:39,566
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
20
00:01:39,566 --> 00:01:42,866
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
21
00:01:42,866 --> 00:01:46,600
何首乌有拥肿的根
22
00:01:46,600 --> 00:01:50,833
有人说，何首乌根是有象人形的
23
00:01:50,833 --> 00:01:53,800
吃了便可以成仙
24
00:01:53,800 --> 00:01:57,300
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
25
00:01:57,300 --> 00:01:59,033
牵连不断地拔起来
26
00:01:59,033 --> 00:02:02,900
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
27
00:02:02,900 --> 00:02:08,033
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象人样
28
00:02:08,033 --> 00:02:12,833
如果不怕刺，还可以摘到覆盆子
29
00:02:12,833 --> 00:02:16,366
象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
30
00:02:16,366 --> 00:02:24,200
又酸又甜，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
31
00:02:24,200 --> 00:02:27,300
长的草里是不去的
32
00:02:27,300 --> 00:02:32,866
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
33
00:02:32,866 --> 00:02:38,000
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：先前
34
00:02:38,000 --> 00:02:43,200
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，晚间
35
00:02:43,200 --> 00:02:45,900
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
36
00:02:45,900 --> 00:02:49,966
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
37
00:02:49,966 --> 00:02:53,066
答应着，四面看时
38
00:02:53,066 --> 00:02:57,200
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
39
00:02:57,200 --> 00:03:01,033
向他一笑，隐去了
40
00:03:01,033 --> 00:03:03,033
他很高兴；
41
00:03:03,033 --> 00:03:08,666
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
42
00:03:08,666 --> 00:03:11,666
说他脸上有些妖气
43
00:03:11,666 --> 00:03:15,466
一定遇见“美女蛇”了；
44
00:03:15,466 --> 00:03:20,000
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，能唤人名
45
00:03:20,000 --> 00:03:25,966
倘一答应，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
46
00:03:25,966 --> 00:03:28,233
他自然吓得要死
47
00:03:28,233 --> 00:03:30,000
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
48
00:03:30,000 --> 00:03:31,866
给他一个小盒子
49
00:03:31,866 --> 00:03:36,633
说只要放在枕边，便可高枕而卧
50
00:03:36,633 --> 00:03:41,433
他虽然照样办，却总是睡不着
51
00:03:41,433 --> 00:03:44,466
——当然睡不着的
52
00:03:44,466 --> 00:03:50,600
到半夜，果然来了，沙沙沙！
53
00:03:50,600 --> 00:03:54,500
门外象是风雨声
54
00:03:54,500 --> 00:03:58,966
他正抖作一团时，却听得豁的一声
55
00:03:58,966 --> 00:04:02,966
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
56
00:04:02,966 --> 00:04:08,066
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
57
00:04:08,066 --> 00:04:14,466
那金光也就飞回来，敛在盒子里
58
00:04:14,466 --> 00:04:16,800
后来呢？
59
00:04:16,800 --> 00:04:21,266
后来，老和尚说，这是飞蜈蚣
60
00:04:21,266 --> 00:04:23,166
它能吸蛇的脑髓
61
00:04:23,166 --> 00:04:28,633
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
62
00:04:28,633 --> 00:04:31,233
结末的教训是：
63
00:04:31,233 --> 00:04:35,466
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
64
00:04:35,466 --> 00:04:40,900
你万不可答应他
65
00:04:40,900 --> 00:04:46,400
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
66
00:04:46,400 --> 00:04:47,666
夏夜乘凉
67
00:04:47,666 --> 00:04:52,033
往往有些担心，不敢去看墙上
68
00:04:52,033 --> 00:04:57,666
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
69
00:04:57,666 --> 00:05:00,266
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
70
00:05:00,266 --> 00:05:03,066
也常常这样想
71
00:05:03,066 --> 00:05:07,000
但直到现在，总还没有得到
72
00:05:07,000 --> 00:05:12,666
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
73
00:05:12,666 --> 00:05:17,000
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
74
00:05:17,000 --> 00:05:21,166
然而都不是美女蛇
75
00:05:21,166 --> 00:05:25,666
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；
76
00:05:25,666 --> 00:05:29,366
雪一下，可就两样了
77
00:05:29,366 --> 00:05:34,400
拍雪人（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）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
78
00:05:34,400 --> 00:05:36,033
这是荒园
79
00:05:36,033 --> 00:05:38,000
人迹罕至
80
00:05:38,000 --> 00:05:43,566
所以不相宜，只好来捕鸟
81
00:05:43,566 --> 00:05:46,166
薄薄的雪，是不行的；
82
00:05:46,166 --> 00:05:49,666
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
83
00:05:49,666 --> 00:05:54,633
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
84
00:05:54,633 --> 00:05:58,433
扫开一块雪，露出地面
85
00:05:58,433 --> 00:06:02,700
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
86
00:06:02,700 --> 00:06:07,800
下面撒些秕谷，棒上系一条长绳
87
00:06:07,800 --> 00:06:10,800
人远远地牵着
88
00:06:10,800 --> 00:06:12,866
看鸟雀下来啄食
89
00:06:12,866 --> 00:06:14,766
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
90
00:06:14,766 --> 00:06:18,966
将绳子一拉，便罩住了
91
00:06:18,966 --> 00:06:22,966
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
92
00:06:22,966 --> 00:06:25,666
也有白颊的“张飞鸟”，
93
00:06:25,666 --> 00:06:30,833
性子很躁，养不过夜的
94
00:06:30,833 --> 00:06:35,666
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
95
00:06:35,666 --> 00:06:38,233
我却不大能用
96
00:06:38,233 --> 00:06:41,233
明明见它们进去了，拉了绳
97
00:06:41,233 --> 00:06:45,366
跑去一看，却什么都没有
98
00:06:45,366 --> 00:06:50,366
费了半天力，捉住的不过三四只
99
00:06:50,366 --> 00:06:55,966
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
100
00:06:55,966 --> 00:07:00,166
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
101
00:07:00,166 --> 00:07:03,566
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
102
00:07:03,566 --> 00:07:05,966
他只静静地笑道：
103
00:07:05,966 --> 00:07:13,400
你太性急，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
104
00:07:13,400 --> 00:07:20,033
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
105
00:07:20,033 --> 00:07:25,800
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
106
00:07:25,800 --> 00:07:31,866
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
107
00:07:31,866 --> 00:07:37,766
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
108
00:07:37,766 --> 00:07:44,066
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下来罢
109
00:07:44,066 --> 00:07:46,966
……都无从知道
110
00:07:46,966 --> 00:07:53,966
总而言之：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
111
00:07:53,966 --> 00:07:57,233
Ade，我的蟋蟀们！
112
00:07:57,233 --> 00:08:03,833
Ade，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！
113
00:08:03,833 --> 00:08:07,700
出门向东，不上半里
114
00:08:07,700 --> 00:08:12,833
走过一道石桥，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
115
00:08:12,833 --> 00:08:15,400
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
116
00:08:15,400 --> 00:08:18,233
第三间是书房
117
00:08:18,233 --> 00:08:22,966
中间挂着一块扁道：三味书屋；
118
00:08:22,966 --> 00:08:26,033
扁下面是一幅画
119
00:08:26,033 --> 00:08:31,600
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
120
00:08:31,600 --> 00:08:33,900
没有孔子牌位
121
00:08:33,900 --> 00:08:37,966
我们便对着那扁和鹿行礼
122
00:08:37,966 --> 00:08:41,500
第一次算是拜孔子
123
00:08:41,500 --> 00:08:46,433
第二次算是拜先生
124
00:08:46,433 --> 00:08:47,866
第二次行礼时
125
00:08:47,866 --> 00:08:52,300
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
126
00:08:52,300 --> 00:08:55,500
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
127
00:08:55,500 --> 00:08:57,766
须发都花白了
128
00:08:57,766 --> 00:09:00,266
还戴着大眼镜
129
00:09:00,266 --> 00:09:03,766
我对他很恭敬，因为我早听到
130
00:09:03,766 --> 00:09:06,166
他是本城中极方正
131
00:09:06,166 --> 00:09:09,900
质朴，博学的人
132
00:09:09,900 --> 00:09:15,500
不知从那里听来的，东方朔也很渊博
133
00:09:15,500 --> 00:09:19,433
他认识一种虫，名曰“怪哉”，
134
00:09:19,433 --> 00:09:25,700
冤气所化，用酒一浇，就消释了
135
00:09:25,700 --> 00:09:28,266
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
136
00:09:28,266 --> 00:09:31,633
但阿长是不知道的
137
00:09:31,633 --> 00:09:34,966
因为她毕竟不渊博
138
00:09:34,966 --> 00:09:41,433
现在得到机会了，可以问先生
139
00:09:41,433 --> 00:09:47,100
“先生，‘怪哉’这虫，是怎么一回事？
140
00:09:47,100 --> 00:09:50,800
……”我上了生书，将要退下来的时候
141
00:09:50,800 --> 00:09:53,633
赶忙问
142
00:09:53,633 --> 00:09:56,200
“不知道！”
143
00:09:56,200 --> 00:10:03,000
他似乎很不高兴，脸上还有怒色了
144
00:10:03,000 --> 00:10:08,833
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
145
00:10:08,833 --> 00:10:11,500
只要读书
146
00:10:11,500 --> 00:10:14,000
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
147
00:10:14,000 --> 00:10:16,466
决不至于不知道
148
00:10:16,466 --> 00:10:21,000
所谓不知道者，乃是不愿意说
149
00:10:21,000 --> 00:10:24,866
年纪比我大的人，往往如此
150
00:10:24,866 --> 00:10:29,033
我遇见过好几回了
151
00:10:29,033 --> 00:10:36,033
我就只读书，正午习字，晚上对课
152
00:10:36,033 --> 00:10:39,266
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
153
00:10:39,266 --> 00:10:41,800
后来却好起来了
154
00:10:41,800 --> 00:10:45,300
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
155
00:10:45,300 --> 00:10:48,300
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
156
00:10:48,300 --> 00:10:55,366
从三言到五言，终于到七言
157
00:10:55,366 --> 00:11:00,466
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，虽然小
158
00:11:00,466 --> 00:11:06,100
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
159
00:11:06,100 --> 00:11:11,200
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
160
00:11:11,200 --> 00:11:17,100
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
161
00:11:17,100 --> 00:11:21,666
静悄悄地没有声音
162
00:11:21,666 --> 00:11:25,866
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，太久
163
00:11:25,866 --> 00:11:27,800
可就不行了
164
00:11:27,800 --> 00:11:31,300
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：——
165
00:11:31,300 --> 00:11:35,300
“人都到那里去了？
166
00:11:35,300 --> 00:11:40,200
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；
167
00:11:40,200 --> 00:11:44,100
一同回去，也不行的
168
00:11:44,100 --> 00:11:48,166
他有一条戒尺，但是不常用
169
00:11:48,166 --> 00:11:52,466
也有罚跪的规矩，但也不常用
170
00:11:52,466 --> 00:11:56,733
普通总不过瞪几眼，大声道：——
171
00:11:56,733 --> 00:11:59,900
“读书！
172
00:11:59,900 --> 00:12:03,200
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
173
00:12:03,200 --> 00:12:06,766
真是人声鼎沸
174
00:12:06,766 --> 00:12:13,300
有念“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”的
175
00:12:13,300 --> 00:12:18,766
有念“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”的
176
00:12:18,766 --> 00:12:22,633
有念“上九潜龙勿用”的
177
00:12:22,633 --> 00:12:34,433
有念“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”的……先生自己也念书
178
00:12:34,433 --> 00:12:37,700
后来，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
179
00:12:37,700 --> 00:12:44,600
静下去了，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：——
180
00:12:44,600 --> 00:12:55,233
“铁如意，指挥倜傥，一座皆惊呢～～；
181
00:12:55,233 --> 00:13:09,100
金叵罗，颠倒淋漓噫，千杯未醉嗬～～……”
182
00:13:09,100 --> 00:13:13,166
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
183
00:13:13,166 --> 00:13:14,766
因为读到这里
184
00:13:14,766 --> 00:13:18,666
他总是微笑起来，而且将头仰起
185
00:13:18,666 --> 00:13:25,400
摇着，向后面拗过去，拗过去
186
00:13:25,400 --> 00:13:29,666
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
187
00:13:29,666 --> 00:13:33,166
于我们是很相宜的
188
00:13:33,166 --> 00:13:38,833
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
189
00:13:38,833 --> 00:13:43,400
我是画画儿，用一种叫作“荆川纸”的
190
00:13:43,400 --> 00:13:47,833
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
191
00:13:47,833 --> 00:13:51,766
象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
192
00:13:51,766 --> 00:13:57,400
读的书多起来，画的画也多起来；
193
00:13:57,400 --> 00:14:02,766
书没有读成，画的成绩却不少了
194
00:14:02,766 --> 00:14:08,200
最成片断的是《荡寇志》和《西游记》的绣像
195
00:14:08,200 --> 00:14:10,800
都有一大本
196
00:14:10,800 --> 00:14:13,266
后来，因为要钱用
197
00:14:13,266 --> 00:14:16,900
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
198
00:14:16,900 --> 00:14:20,900
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；
199
00:14:20,900 --> 00:14:23,900
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
200
00:14:23,900 --> 00:14:27,866
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
201
00:14:27,866 --> 00:14:31,933
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
202
00:14:31,933 --> 00:14:32,700
九月十八日
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，相传叫作百草园。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，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，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；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。
不必说碧绿的菜畦，光滑的石井栏，高大的皂荚树，紫红的桑椹；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，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，轻捷的叫天子（云雀）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。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，就有无限趣味。油蛉在这里低唱，蟋蟀们在这里弹琴。翻开断砖来，有时会遇见蜈蚣；还有斑蝥，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，便会拍的一声，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。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，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，何首乌有拥肿的根。有人说，何首乌根是有象人形的，吃了便可以成仙，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，牵连不断地拔起来，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，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象人样。如果不怕刺，还可以摘到覆盆子，象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，又酸又甜，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。
长的草里是不去的，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。
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：先前，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，晚间，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，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。答应着，四面看时，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，向他一笑，隐去了。他很高兴；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。说他脸上有些妖气，一定遇见“美女蛇”了；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，能唤人名，倘一答应，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。他自然吓得要死，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，给他一个小盒子，说只要放在枕边，便可高枕而卧。他虽然照样办，却总是睡不着，——当然睡不着的。到半夜，果然来了，沙沙沙！门外象是风雨声。他正抖作一团时，却听得豁的一声，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，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，那金光也就飞回来，敛在盒子里。后来呢？后来，老和尚说，这是飞蜈蚣，它能吸蛇的脑髓，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。
结末的教训是：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，你万不可答应他。
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，夏夜乘凉，往往有些担心，不敢去看墙上，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。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，也常常这样想。但直到现在，总还没有得到，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。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，然而都不是美女蛇。
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；雪一下，可就两样了。拍雪人（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）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，这是荒园，人迹罕至，所以不相宜，只好来捕鸟。薄薄的雪，是不行的；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，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。扫开一块雪，露出地面，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，下面撒些秕谷，棒上系一条长绳，人远远地牵着，看鸟雀下来啄食，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，将绳子一拉，便罩住了。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，也有白颊的“张飞鸟”，性子很躁，养不过夜的。
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，我却不大能用。明明见它们进去了，拉了绳，跑去一看，却什么都没有，费了半天力，捉住的不过三四只。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，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。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，他只静静地笑道：你太性急，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。
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，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。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，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，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下来罢，……都无从知道。总而言之：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。Ade，我的蟋蟀们！Ade，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！
出门向东，不上半里，走过一道石桥，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。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，第三间是书房。中间挂着一块扁道：三味书屋；扁下面是一幅画，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。没有孔子牌位，我们便对着那扁和鹿行礼。第一次算是拜孔子，第二次算是拜先生。
第二次行礼时，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。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，须发都花白了，还戴着大眼镜。我对他很恭敬，因为我早听到，他是本城中极方正，质朴，博学的人。
不知从那里听来的，东方朔也很渊博，他认识一种虫，名曰“怪哉”，冤气所化，用酒一浇，就消释了。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，但阿长是不知道的，因为她毕竟不渊博。现在得到机会了，可以问先生。
“先生，‘怪哉’这虫，是怎么一回事？……”我上了生书，将要退下来的时候，赶忙问。
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，只要读书，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，决不至于不知道，所谓不知道者，乃是不愿意说。年纪比我大的人，往往如此，我遇见过好几回了。
我就只读书，正午习字，晚上对课。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，后来却好起来了，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，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，从三言到五言，终于到七言。
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，虽然小，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，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。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，静悄悄地没有声音。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，太久，可就不行了，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：——
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；一同回去，也不行的。他有一条戒尺，但是不常用，也有罚跪的规矩，但也不常用，普通总不过瞪几眼，大声道：——
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，真是人声鼎沸。有念“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”的，有念“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”的，有念“上九潜龙勿用”的，有念“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”的……先生自己也念书。后来，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，静下去了，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：——
“铁如意，指挥倜傥，一座皆惊呢～～；金叵罗，颠倒淋漓噫，千杯未醉嗬～～……”
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，因为读到这里，他总是微笑起来，而且将头仰起，摇着，向后面拗过去，拗过去。
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，于我们是很相宜的。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。我是画画儿，用一种叫作“荆川纸”的，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，象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。读的书多起来，画的画也多起来；书没有读成，画的成绩却不少了，最成片断的是《荡寇志》和《西游记》的绣像，都有一大本。后来，因为要钱用，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。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；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，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。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。
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，相传叫作百草园。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，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，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；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。
不必说碧绿的菜畦，光滑的石井栏，高大的皂荚树，紫红的桑椹；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，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，轻捷的叫天子（云雀）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。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，就有无限趣味。油蛉在这里低唱，蟋蟀们在这里弹琴。翻开断砖来，有时会遇见蜈蚣；还有斑蝥，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，便会拍的一声，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。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，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，何首乌有拥肿的根。有人说，何首乌根是有象人形的，吃了便可以成仙，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，牵连不断地拔起来，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，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象人样。如果不怕刺，还可以摘到覆盆子，象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，又酸又甜，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。
长的草里是不去的，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。
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：先前，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，晚间，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，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。答应着，四面看时，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，向他一笑，隐去了。他很高兴；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。说他脸上有些妖气，一定遇见“美女蛇”了；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，能唤人名，倘一答应，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。他自然吓得要死，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，给他一个小盒子，说只要放在枕边，便可高枕而卧。他虽然照样办，却总是睡不着，——当然睡不着的。到半夜，果然来了，沙沙沙！门外象是风雨声。他正抖作一团时，却听得豁的一声，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，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，那金光也就飞回来，敛在盒子里。后来呢？后来，老和尚说，这是飞蜈蚣，它能吸蛇的脑髓，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。
结末的教训是：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，你万不可答应他。
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，夏夜乘凉，往往有些担心，不敢去看墙上，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。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，也常常这样想。但直到现在，总还没有得到，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。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，然而都不是美女蛇。
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；雪一下，可就两样了。拍雪人（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）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，这是荒园，人迹罕至，所以不相宜，只好来捕鸟。薄薄的雪，是不行的；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，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。扫开一块雪，露出地面，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，下面撒些秕谷，棒上系一条长绳，人远远地牵着，看鸟雀下来啄食，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，将绳子一拉，便罩住了。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，也有白颊的“张飞鸟”，性子很躁，养不过夜的。
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，我却不大能用。明明见它们进去了，拉了绳，跑去一看，却什么都没有，费了半天力，捉住的不过三四只。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，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。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，他只静静地笑道：你太性急，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。
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，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。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，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，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下来罢，……都无从知道。总而言之：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。Ade，我的蟋蟀们！Ade，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！
出门向东，不上半里，走过一道石桥，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。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，第三间是书房。中间挂着一块扁道：三味书屋；扁下面是一幅画，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。没有孔子牌位，我们便对着那扁和鹿行礼。第一次算是拜孔子，第二次算是拜先生。
第二次行礼时，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。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，须发都花白了，还戴着大眼镜。我对他很恭敬，因为我早听到，他是本城中极方正，质朴，博学的人。
不知从那里听来的，东方朔也很渊博，他认识一种虫，名曰“怪哉”，冤气所化，用酒一浇，就消释了。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，但阿长是不知道的，因为她毕竟不渊博。现在得到机会了，可以问先生。
“先生，‘怪哉’这虫，是怎么一回事？……”我上了生书，将要退下来的时候，赶忙问。
“不知道！”他似乎很不高兴，脸上还有怒色了。
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，只要读书，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，决不至于不知道，所谓不知道者，乃是不愿意说。年纪比我大的人，往往如此，我遇见过好几回了。
我就只读书，正午习字，晚上对课。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，后来却好起来了，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，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，从三言到五言，终于到七言。
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，虽然小，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，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。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，静悄悄地没有声音。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，太久，可就不行了，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：——
“人都到那里去了？”
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；一同回去，也不行的。他有一条戒尺，但是不常用，也有罚跪的规矩，但也不常用，普通总不过瞪几眼，大声道：——
“读书！”
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，真是人声鼎沸。有念“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”的，有念“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”的，有念“上九潜龙勿用”的，有念“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”的……先生自己也念书。后来，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，静下去了，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：——
“铁如意，指挥倜傥，一座皆惊呢～～；金叵罗，颠倒淋漓噫，千杯未醉嗬～～……”
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，因为读到这里，他总是微笑起来，而且将头仰起，摇着，向后面拗过去，拗过去。
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，于我们是很相宜的。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。我是画画儿，用一种叫作“荆川纸”的，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，象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。读的书多起来，画的画也多起来；书没有读成，画的成绩却不少了，最成片断的是《荡寇志》和《西游记》的绣像，都有一大本。后来，因为要钱用，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。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；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，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。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。
九月十八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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