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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过庭[唐代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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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文孙过庭
书谱
孙过庭[唐代]
拼音 译文 音对译 生成图片 字数:3717
  夫自古之善书者,汉魏有钟张之绝,晋末称二王之妙。王羲之云:“顷寻诸名书,钟张信为绝伦,其馀不足观。”可谓钟张云没,而羲献继之。又云:“吾书比之钟张,钟当抗行,或谓过之。张草犹当雁行。然张精熟,池水尽墨,假令寡人耽之若此,未必谢之。”此乃推张迈钟之意也。考其专擅,虽未果于前规;摭以兼通,故无惭于即事。


  评者云:“彼之四贤,古今特绝;而今不逮古,古质而今妍。”夫质以代兴,妍因俗易。虽书契之作,适以记言;而淳醨一迁,质文三变,驰骛沿革,物理常然。贵能古不乖时,今不同弊,所谓“文质彬彬,然后君子。”何必易雕宫于穴处,反玉辂于椎轮者乎!


  又云:“子敬之不及逸少,犹逸少之不及钟张。”意者以为评得其纲纪,而未详其始卒也。且元常专工于隶书,伯英尤精于草体,彼之二美,而逸少兼之。拟草则馀真,比真则长草,虽专工小劣,而博涉多优;总其终始,匪无乖互。


  谢安素善尺牍,而轻子敬之书。子敬尝作佳书与之,谓必存录,安辄题后答之,甚以为恨。安尝问敬:“卿书何如右军?”答云:“故当胜。”安云:“物论殊不尔。”子敬又答:“时人那得知!”敬虽权以此辞折安所鉴,自称胜父,不亦过乎!且立身扬名,事资尊显,胜母之里,曾参不入。以子敬之豪翰,绍右军之笔札,虽复粗传楷则,实恐未克箕裘。况乃假托神仙,耻崇家范,以斯成学,孰愈面墙!后羲之往都,临行题壁。子敬密拭除之,辄书易其处,私为不恶。羲之还见,乃叹曰:“吾去时真大醉也!”敬乃内惭。是知逸少之比钟张,则专博斯别;子敬之不及逸少,无或疑焉。


  余志学之年,留心翰墨,味钟张之余烈,挹羲献之前规,极虑专精,时逾二纪。有乖入木之术,无间临池之志。观夫悬针垂露之异,奔雷坠石之奇,鸿飞兽骇之资,鸾舞蛇惊之态,绝岸颓峰之势,临危据槁之形。或重若崩云,或轻如蝉翼。导之则泉注,顿之则山安。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,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。同自然之妙有,非力运之能成。信可谓“智巧兼优,心手双畅;翰不虚动,下必有由。”


  一画之间,变起伏于锋杪;一点之内,殊衄挫于毫芒。况云积其点画,乃成其字。曾不傍窥尺牍,俯习寸阴。引班超以为辞,援项籍而自满。任笔为体,聚墨成形。心昏拟效之方,手迷挥运之理,求其妍妙,不亦谬哉!


  然君子立身,务修其本。杨雄谓:“诗赋小道,壮夫不为。”况复溺思毫厘,沦精翰墨者也!


  夫潜神对弈,犹标坐隐之名;乐志垂纶,尚体行藏之趣。讵若功宣礼乐,妙拟神仙,犹挻埴之罔穷,与工炉而并运。好异尚奇之士,玩体势之多方;穷微测妙之夫,得推移之奥赜。著述者假其糟粕,藻鉴者挹其菁华,固义理之会归,信贤达之兼善者矣。存精寓赏,岂徒然欤?


  而东晋士人,互相陶染。至于王谢之族,郗庾之伦,纵不尽其神奇,咸亦挹其风味。去之滋永,斯道逾微。方复闻疑称疑,得末行末,古今阻绝,无所质问;设有所会,缄秘已深;遂令学者茫然,莫知领要,徒见成功之美,不悟所致之由。或乃就分布于累年,向规矩而犹远,图真不悟,习草将迷。假令薄解草书,粗传隶法,则好溺偏固,自阂通规。讵知心手会归,若同源而异派;转用之术,犹共树而分条者乎?


  加以趋变适时,行书为要;题勒方畐,真乃居先。草不兼真,殆于专谨;真不通草,殊非翰札。真以点画为形质,使转为情性;草以点画为情性,使转为形质。草乖使转,不能成字;真亏点画,犹可记文。回互虽殊,大体相涉。故亦傍通二篆,俯贯八分,包括篇章,涵泳飞白。若毫厘不察,则胡越殊风者焉。


  至如钟繇隶奇,张芝草圣,此乃专精一体,以致绝伦。伯英不真,而点画狼藉;元常不草,使转纵横。自兹己降,不能兼善者,有所不逮,非专精也。虽篆隶草章,工用多变,济成厥美,各有攸宜:篆尚婉而通,隶欲精而密,草贵流而畅,章务检而便。然后凛之以风神,温之以妍润,鼓之以枯劲,和之以闲雅。故可达其情性,形其哀乐,验燥湿之殊节,千古依然;体老壮之异时,百龄俄顷。嗟乎,不入其门,讵窥其奥者也!


  又一时而书,有乖有合,合则流媚,乖则雕疏,略言其由,各有其五:神怡务闲,一合也;感惠徇知,二合也;时和气润,三合也;纸墨相发,四合也;偶然欲书,五合也。心遽体留,一乖也;意违势屈,二乖也;风燥日炎,三乖也;纸墨不称,四乖也;情怠手阑,五乖也。乖合之际,优劣互差。得时不如得器,得器不如得志。若五乖同萃,思遏手蒙;五合交臻,神融笔畅。畅无不适,蒙无所从。当仁者得意忘言,罕陈其要;企学者希风叙妙,虽述犹疏。徒立其工,未敷厥旨。不揆庸昧,辄效所明;庶欲弘既往之风规,导将来之器识,除繁去滥,睹迹明心者焉。


  代有《笔阵图》七行,中画执笔三手,图貌乖舛,点画湮讹。顷见南北流传,疑是右军所制。虽则未详真伪,尚可发启童蒙。既常俗所存,不藉编录。至于诸家势评,多涉浮华,莫不外状其形,内迷其理,今之所撰,亦无取焉。


  若乃师宜官之高名,徒彰史牒;邯郸淳之令范,空著缣缃。暨乎崔、杜以来,萧、羊已往,代祀绵远,名氏滋繁。或藉甚不渝,人亡业显;或凭附增价,身谢道衰。加以糜蠹不传,搜秘将尽,偶逢缄赏,时亦罕窥,优劣纷纭,殆难覼缕。其有显闻当代,遗迹见存,无俟抑扬,自标先后。且六文之作,肇自轩辕;八体之兴,始于嬴政。其来尚矣,厥用斯弘。但今古不同,妍质悬隔。既非所习,又亦略诸。复有龙蛇云露之流,龟鹤花英之类,乍图真于率尔,或写瑞于当年。巧涉丹青,工亏翰墨,异夫楷式,非所详焉。代传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,文鄙理疏,意乖言拙,详其旨趣,殊非右军。且右军位重才高,调清词雅,声尘未泯,翰牍仍存。观夫致一书,陈一事,造次之际,稽古斯在;岂有贻谋令嗣,道叶义方,章则顿亏,一至于此!又云与张伯英同学,斯乃更彰虚诞。若指汉末伯英,时代全不相接;必有晋人同号,史传何其寂寥!非训非经,宜从弃择。夫心之所达,不易尽于名言;言之所通,尚难形于纸墨。粗可仿佛其状,纲纪其辞。冀酌希夷,取会佳境。阙而末逮,请俟将来。今撰执、使、转、用之由,以祛未悟。


  执,谓深浅长短之类是也;使,谓纵横牵掣之类是也;转,谓钩环盘纡之类是也;用,谓点画向背之类是也。方复会其数法,归于一途;编列众工,错综群妙。举前人之未及,启后学于成规;窥其根源,析其枝派。贵使文约理赡,迹显心通;披卷可明,下笔无滞。


  诡辞异说,非所详焉。然今之所陈,务裨学者。但右军之书,代多称习,良可据为宗匠,取立指归。岂惟会古通今,亦乃情深调合。致使摹拓日广,研习岁滋,先后著名,多从散落;历代孤绍,非其效欤?试言其由,略陈数意:止如《乐毅论》、《黄庭经》、《东方朔画赞》、《太师箴》、《兰亭集序》、《告誓文》,斯并代俗所传,真行绝致者也。写《乐毅》则情多怫郁;书《画赞》则意涉瑰奇;《黄庭经》则怡怿虚无;《太师箴》又纵横争折;暨乎《兰亭》兴集,思逸神超;私门诫誓,情拘志惨。所谓涉乐方笑,言哀已叹。岂惟驻想流波,将贻啴喛之奏;驰神睢涣,方思藻绘之文。虽其目击道存,尚或心迷议舛。莫不强名为体,共习分区。岂知情动形言,取会风骚之意;阳舒阴惨,本乎天地之心。既失其情,理乖其实,原夫所致,安有体哉!


  夫运用之方,虽由己出。规模所设,信属目前。差之一豪,失之千里。苟知其术,适可兼通。心不厌精,手不忘熟。若运用尽于精熟,规矩谙于胸襟,自然容与徘徊,意先笔后,潇洒流落,翰逸神飞,亦犹弘羊之心,预乎无际;庖丁之目,不见全牛。尝有好事,就吾求习,吾乃粗举纲要,随而授之,无不心悟手从,言忘意得,纵未穷于众术,断可极于所诣矣。


  若思通楷则,少不如老;学成规矩,老不如少。思则老而愈妙,学乃少而可勉。勉之不已,抑有三时;时然一变,极其分矣。至如初学分布,但求平正;既知平正,务追险绝,既能险绝,复归平正。初谓未及,中则过之,后乃通会。通会之际,人书俱老。仲尼云:“五十知命”、“七十从心”。故以达夷险之情,体权变之道,亦犹谋而后动,动不失宜;时然后言,言必中理矣。


  是以右军之书,末年多妙,当缘思虑通审,志气和平,不激不厉,而风规自远。子敬已下,莫不鼓努为力,标置成体,岂独工用不侔,亦乃神情悬隔者也。或有鄙其所作,或乃矜其所运。自矜者将穷性域,绝于诱进之途;自鄙者尚屈情涯,必有可通之理。嗟乎,盖有学而不能,未有不学而能者也。考之即事,断可明焉。然消息多方,性情不一,乍刚柔以合体,忽劳逸而分躯。或恬憺雍容,内涵筋骨;或折挫槎枿,外曜锋芒。察之者尚精,拟之者贵似。况拟不能似,察不能精,分布犹疏,形骸未检;跃泉之态,未睹其妍,窥井之谈,已闻其丑。纵欲唐突羲献,诬罔钟张,安能掩当年之目,杜将来之口!慕习之辈,尤宜慎诸。


  至有未悟淹留,偏追劲疾;不能迅速,翻效迟重。夫劲速者,超逸之机;迟留者,赏会之致。将反其速,行臻会美之方;专溺于迟,终爽绝伦之妙。能速不速,所谓淹留;因迟就迟,讵名赏会!非其心闲手敏,难以兼通者焉。


  假令众妙攸归,务存骨气;骨既存矣,而遒润加之。亦犹枝干扶疏,凌霜雪而弥劲;花叶鲜茂,与云日而相晖。如其骨力偏多,遒丽盖少,则若枯槎架险,巨石当路,虽妍媚云阙,而体质存焉。若遒丽居优,骨气将劣,譬夫芳林落蕊,空照灼而无依;兰沼漂萍,徒青翠而奚托。是知偏工易就,尽善难求。


  虽学宗一家,而变成多体,莫不随其性欲,便以为姿。质直者则径侹不遒;刚佷者又倔强无润;矜敛者弊于拘束;脱易者失于规矩;温柔者伤于软缓;躁勇者过于剽迫;狐疑者溺于滞涩;迟重者终于蹇钝;轻琐者淬于俗吏。斯皆独行之士,偏玩所乖。


  《易》曰:“观乎天文,以察时变;观乎人文,以化成天下。”况书之为妙,近取诸身。假令运用未周,尚亏工于秘奥;而波澜之际,已浚发于灵台。必能傍通点画之情,博究始终之理,镕铸虫篆,陶均草隶。体五材之并用,仪形不极;象八音之迭起,感会无方。


  至若数画并施,其形各异;众点齐列,为体互乖。一点成一字之规,一字乃终篇之准。违而不犯,和而不同;留不常迟,遣不恒疾;带燥方润,将浓遂枯;泯规矩于方圆,遁钩绳之曲直;乍显乍晦,若行若藏;穷变态于毫端,合情调于纸上;无间心手,忘怀楷则;自可背羲献而无失,违钟张而尚工。譬夫绛树青琴,殊姿共艳;随珠和璧,异质同妍。


  何必刻鹤图龙,竟惭真体;得鱼获兔,犹吝筌蹄。闻夫家有南威之容,乃可论于淑媛;有龙泉之利,然后议于断割。语过其分,实累枢机。吾尝尽思作书,谓为甚合,时称识者,辄以引示。其中巧丽,曾不留目;或有误失,翻被嗟赏。既昧所见,尤喻所闻;或以年职自高,轻致陵诮。余乃假之以缃缥,题之以古目,则贤者改观,愚夫继声;竞赏毫末之奇,罕议锋端之失;犹惠侯之好伪,似叶公之惧真。是知伯子之息流波,盖有由矣。


  夫蔡邕不谬赏,孙阳不妄顾者,以其玄鉴精通,故不滞于耳目也。向使奇音在爨,庸听惊其妙响;逸足伏枥,凡识知其绝群,则伯喈不足称,伯乐未可尚也。至若老姥遇题扇,初怨而后请;门生获书几,父削而子懊。知与不知也。夫士屈于不知己,而申于知己;彼不知也,曷足怪乎!故庄子曰:“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。”老子云:“下士闻道,大笑之;不笑之则不足以为道也。岂可执冰而咎夏虫哉!”


  自汉魏已来,论书者多矣,妍蚩杂糅,条目纠纷:或重述旧章,了不殊于既往;或苟兴新说,竟无益于将来;徒使繁者弥繁,阙者仍阙。今撰为六篇,分成两卷,第其工用,名曰书谱,庶使一家后进,奉以规模;四海知音,或存观省。缄秘之旨,余无取焉。


  垂拱三年写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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译文

自古以来擅长书法的人,汉魏时期有钟繇、张芝的卓绝,晋代末年有王羲之、王献之的精妙。王羲之曾说:“近来探究各位名家的书法,钟繇、张芝确实是无与伦比,其余的不值得一看。”可以说钟繇、张芝去世后,王羲之、王献之继承了他们的技艺。王羲之又说:“我的书法与钟繇、张芝相比,钟繇可以和我并驾齐驱,有人认为我超过了他。张芝的草书和我相比,也可与我前后相连。然而张芝精研熟练,练书法时把池塘里的水都染黑了,如果我也像他那样沉迷于书法,未必会比他差。”这是推崇张芝超过钟繇的意思。考察他对书法的专长,虽然没有完全遵循前人的规范;但综合起来,他的书法技艺,对于当下的创作也无愧色。


评论的人说:“钟繇、张芝、王羲之、王献之这四位贤才,在古今都是特别卓越的;而且现在的书法比不上古代,古代的质朴,现在的妍美。”质朴随着时代而兴起,妍美随着风俗而改变。虽然文字的创作,原本是用来记录语言的;但淳厚和浅薄一旦有所变化,质朴和文采也会多次演变,书法的发展变化,事物的道理常常如此。可贵的是能做到师古而不违背时代,趋今而不沾染时弊,这就是所谓的“文采和质朴配合适当,然后才成为君子”。何必抛弃华丽的宫殿而回到洞穴居住,放弃华美的大车而返回原始的车轮呢!


又有人说:“王献之比不上王羲之,就像王羲之比不上钟繇、张芝一样。”我认为这种评价把握了大致的规律,但没有详细考察其中的始末。况且钟繇专门擅长隶书,张芝尤其精通草书,这两种书体的优点,王羲之兼而有之。拿草书来比,他的楷书有剩余的功力;拿楷书来比,他的草书又有特长。虽然在专门擅长的方面稍逊一筹,但广泛涉猎却有很多优点;总体来看,其中也有不一致的地方。


谢安向来擅长写书信,却轻视王献之的书法。王献之曾经写了一幅好字送给他,认为他一定会留存记录下来,谢安却在后面题字答复他,王献之对此很遗憾。谢安曾经问王献之:“你的书法和王羲之相比怎么样?”王献之回答说:“本来应当超过他。”谢安说:“大家的评论可不是这样。”王献之又回答说:“一般人哪里懂得!”王献之虽然暂且用这样的话来反驳谢安的鉴赏,但自称超过父亲,不是太过分了吗!况且立身扬名,要依靠尊贵显达,有“胜母”之名的里巷,曾参都不进去。凭借王献之的书法才能,继承王羲之的笔法,虽然稍微传承了楷书的法则,但实在担心不能继承家业。更何况他假托神仙,以尊崇家范为耻,用这样的态度来学习书法,和面对着墙壁一无所知有什么区别呢!后来王羲之到京都,临走时在墙壁上题字。王献之偷偷地把字擦掉,又在原来的地方写了字,自认为写得不错。王羲之回来后看见,就感叹说:“我离开的时候真是太醉了!”王献之于是内心惭愧。由此可知,王羲之与钟繇、张芝相比,有专精和博涉的区别;王献之比不上王羲之,这是没有什么可怀疑的。


我在十五岁的时候,就留心书法,品味钟繇、张芝遗留下来的风范,汲取王羲之、王献之的创作规范,极尽思虑专心研习,时间已经超过二十四年了。虽然还没有掌握入木三分的笔法,但临池学书的志向始终没有间断。观看那悬针垂露的奇异,奔雷坠石的奇妙,鸿飞兽骇的姿态,鸾舞蛇惊的神情,绝岸颓峰的气势,临危据槁的形状。有的重得像崩云,有的轻得像蝉翼。引导它就像泉水灌注,顿住它就像山峰安稳。纤细得像初月从天涯升起,疏朗得像众星罗列在银河。如同自然的精妙存在,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。真可以说是“智慧和技巧兼备,心和手都很畅快;笔墨不是随意挥动,下笔必定有缘由”。


在一画之中,在笔画的尖梢上体现出起伏变化;在一点之内,在细微之处表现出衄挫的笔法。况且积累点画,才能形成字。如果不学习尺牍,不珍惜片刻的时间去练习。引用班超投笔从戎的话来为自己不练习书法找借口,援引项羽自满的例子而自我满足。任意下笔为体势,聚墨成形。心里不明白临摹仿效的方法,手中不懂得挥笔运腕的道理,想要达到精妙的境界,不是很荒谬吗!


然而君子立身于世,一定要修养自己的根本。杨雄说:“诗赋是小技艺,大丈夫是不会去做的。”更何况是沉迷于书法,精心钻研笔墨的人呢!


潜心下棋,还能标榜“坐隐”的美名;乐于垂钓,也能体会到行藏的趣味。哪里比得上书法,宣扬礼乐,精妙地模拟神仙的境界,如同制作陶器一样变化无穷,和工匠的熔炉一起运转。喜欢新奇的人,欣赏书法体势的多种多样;探究精微奥妙的人,领悟书法变化的深奥。著书立说的人借鉴其中的糟粕,鉴赏品评的人汲取其中的精华,这本来就是义理的归趋,确实是贤能通达的人所兼有的才能。保存精华加以欣赏,难道是徒劳的吗?


东晋的士人,相互之间相互影响。至于王氏、谢氏家族,郗氏、庾氏等人,即使不能完全达到神奇的境界,也都能汲取书法的风味。距离那个时代越来越远,书法的道理也越来越精微。人们还是听到疑惑就称疑惑,得到皮毛就只注重皮毛,古今相隔,没有地方可以询问;即使有所领会,也深藏不露;于是让学习书法的人感到茫然,不知道要领,只看到成功的美好,却不明白达到成功的原因。有的人花费多年时间研究书法的分布结构,却离规矩还很远,想学习楷书却不领悟,学习草书就会迷惑。假如稍微了解草书,粗略地传承隶书的笔法,就会沉溺于片面固执,自己阻塞了通规。哪里知道心和手的融会贯通,就像同源而分出不同的流派;转换运用的方法,就像同一棵树而分出不同的枝条呢?


再加上顺应变化适应时宜,行书是重要的;题字勒石,楷书是居先的。草书如果不兼有楷书的笔意,就接近于专横拘谨;楷书如果不通晓草书的笔法,就不是好的书法作品。楷书以点画为形体实质,使转为性情;草书以点画为性情,使转为形体实质。草书如果违背了使转的笔法,就不能成字;楷书如果缺乏点画的功夫,还可以记录文字。它们相互交错虽然不同,但大体上是相关的。所以也要旁通大篆、小篆,向下贯通八分书,包含篇章,涵泳飞白书。如果不仔细观察毫厘之间的差别,就会像胡地和越地的风俗那样截然不同。


至于钟繇的隶书奇妙,张芝的草书堪称草圣,这是因为他们专门精研一体,所以达到了绝伦的境界。张芝不擅长楷书,但他的点画纵横散乱;钟繇不擅长草书,但他的使转笔法纵横奔放。从此以后,不能兼善各种书体的人,都有所不足,这不是专精的表现。虽然篆书、隶书、草书、章草,功用变化多样,能够成就它们的美,各有适宜之处:篆书崇尚婉转通畅,隶书想要精细严密,草书贵在流畅,章草务必简约方便。然后以风神为威严,以妍润为温和,以枯劲为鼓舞,以闲雅为调和。所以能够表达人的情性,表现人的哀乐,检验燥湿的不同节奏,千古不变;体会老壮不同时期的变化,百年如同片刻。唉,不进入书法的门径,怎么能窥探其中的奥秘呢!


又在同一时间写字,有合宜和不合宜的情况,合宜就流畅媚丽,不合宜就雕琢疏陋,简略地说说其中的缘由,各有五种情况:精神愉悦事务悠闲,这是一合;感激知遇徇从知己,这是二合;时令温和气候润泽,这是三合;纸墨相互映衬,这是四合;偶然有了写字的欲望,这是五合。心情急迫身体留滞,这是一乖;心意违背形势受屈,这是二乖;风燥日炎,这是三乖;纸墨不相称,这是四乖;情绪懈怠手法生疏,这是五乖。在乖合之间,优劣相互差别。得到时机不如得到合适的器具,得到器具不如得到合适的心意。如果五乖同时聚集,就会思路阻塞手法迷蒙;如果五合同时到来,就会精神融洽笔墨流畅。流畅就没有不舒适的,迷蒙就没有可依从的。当有仁德的人得意的时候就忘了言语,很少陈述其中的要领;希望学习的人仰慕风范叙述精妙,虽然有所陈述但还是很粗略。只是确立了书法的工巧,没有详尽地阐述其中的意旨。我不自量力,冒昧地效验我所明白的;希望弘扬以往的风范规矩,引导将来的人的器量见识,去除繁杂去除泛滥,看到书法的迹象明白其中的心意。


世间流传的《笔阵图》有七行,中间画有三种执笔的手形,图画的形貌乖张错误,点画模糊讹误。不久前看到它在南北流传,怀疑是王羲之制作的。虽然不能详细知道它的真伪,但还可以启发儿童蒙昧。既然是世俗所留存的,就不借助于编录了。至于各家对书法笔势的评论,大多涉及浮华,没有不是外表描述书法的形状,而内心迷惑于书法的道理,现在我所撰写的内容,也不取用这些。


至于师宜官的高名,只是在史书上彰显;邯郸淳的美好典范,只是空写在缣帛上。到了崔瑗、杜度以来,萧子云、羊欣以前,时代久远,名氏繁多。有的人声名显赫而不变,人已去世而书法功业显著;有的人凭借依附而增加声价,人已去世而书法之道衰落。再加上书籍被虫蛀腐朽而不流传,搜寻隐秘的书法作品将要穷尽,偶然遇到欣赏的书法作品,当时也很少能看到,优劣纷纭,几乎难以详尽叙述。其中有在当代显赫闻名,遗迹还存在的,不需要等待褒贬,自然能标明先后。况且六书的创作,开始于轩辕黄帝;八体的兴起,开始于秦始皇。它们的由来已经很久了,它们的功用非常宏大。但古今不同,妍美和质朴相差很远。既然不是所学习的内容,也就省略不谈了。又有龙蛇云露之类的书法,龟鹤花英之类的书法,有的在轻率之间描绘真实,有的在当年描绘祥瑞。巧妙地涉及绘画,在书法方面却缺乏功夫,和书法的楷式不同,也不详细论述了。世代流传王羲之给王献之的《笔势论》十章,文辞鄙陋道理粗疏,意思违背言辞笨拙,详细考察它的意旨趣味,绝不是王羲之的作品。况且王羲之地位重要才能高超,格调清新词藻高雅,声誉没有泯灭,书信仍然存在。看他写一封信,陈述一件事,在仓促之间,稽考古代的道理仍然存在;怎么会留下谋略给后代,符合义理的规范,而文章法则却顿然亏损,竟到了这种地步!又说和张伯英同学,这就更加彰显出虚妄荒诞。如果指的是汉末的张伯英,时代完全不相接;一定有晋代和他同号的人,史书传记为什么如此寂寥!既不是训诫也不是经典,应该加以舍弃选择。心里所通达的,不容易用言语完全表达;言语所通达的,还难以用笔墨来表现。粗略地可以仿佛它的形状,整理它的言辞。希望斟酌微妙的道理,取得佳境。有缺失而没有达到的地方,等待将来补充。现在撰写执、使、转、用的缘由,来去除没有领悟的地方。


执,就是深浅长短之类的;使,就是纵横牵掣之类的;转,就是钩环盘纡之类的;用,就是点画向背之类的。再把这几种方法会合起来,归到一个途径;编排众多的工巧,错综各种精妙。提出前人所没有涉及的,启发后学遵循成规;窥探它的根源,分析它的流派。贵在使文辞简约道理丰富,迹象明显心灵相通;打开书卷就可以明白,下笔没有滞碍。


那些怪异的言辞和不同的说法,就不详细论述了。然而现在所陈述的,致力于有益于学习书法的人。但王羲之的书法,世代大多称赞学习,确实可以作为宗师匠范,选取确立它的宗旨。哪里只是会通古今,也是情深调合。致使临摹拓印的范围日益广泛,研习的人逐年增多,先后著名的书法作品,大多散落;历代独自继承的,难道不是它的效果吗?试着说说其中的缘由,简略地陈述几种意思:比如《乐毅论》、《黄庭经》、《东方朔画赞》、《太师箴》、《兰亭集序》、《告誓文》,这些都是世代所流传的,楷书和行书达到绝妙境界的作品。写《乐毅论》就心情忧郁;写《东方朔画赞》就意趣奇异;写《黄庭经》就心情愉悦虚无;写《太师箴》就纵横争折;至于《兰亭集序》的创作,思绪飘逸精神超脱;私人的告诫誓言,心情拘束意志凄惨。这就是所说的遇到欢乐就欢笑,说到悲哀就叹息。哪里只是停留在想象流水,将要留下舒缓的奏乐;精神驰骋在睢水涣水之间,才思考华美的文章。虽然亲眼看到就明白道理,尚且有时心里迷惑议论错误。没有人不强行为书法确立体式,共同学习区分书法的区域。哪里知道情感发动用言辞表达,符合《诗经》中《风》《骚》的意思;阳气舒展阴气凄惨,本源于天地的心意。既然失去了情感,道理就违背了实际,推究其中的缘由,哪里有体式呢!


书法运用的方法,虽然由自己掌握。但书法的规模设置,确实就在眼前。差一毫,就会失之千里。如果知道其中的方法,就可以兼通各种书体。心里不满足于精妙,手中不忘记熟练。如果运用达到精熟的程度,规矩谙熟在胸襟之中,自然从容自在,意在笔先,潇洒流落,翰墨飘逸神采飞扬,就像桑弘羊的心,能预先考虑到无穷无尽;庖丁的眼睛,看不到完整的牛。曾经有爱好书法的人,向我请求学习,我就粗略地列举纲要,随后传授给他,没有不心领神会手能从心的,忘记言语而得到意趣,即使没有穷尽各种技艺,也一定能达到所追求的境界。


如果思考精通书法的法则,年少时不如年老时;学习掌握规矩,年老时不如年少时。思考就会年老时更加精妙,学习就年少时可以勉励。不断地努力,大概有三个时期;每个时期都会有变化,达到了极限。至于刚开始学习书法的分布结构,只求平正;已经知道平正,就追求险绝,已经能够达到险绝,又回到平正。开始认为自己没有达到,中间认为自己超过了,后来才达到通会。达到通会的时候,人和书法都到了成熟的境界。孔子说:“五十岁知道天命”、“七十岁随心所欲”。所以要通达夷险的情况,体会权变的道理,就像谋划好了然后行动,行动不会失当;时机到了然后说话,说话一定符合道理。


所以王羲之的书法,晚年更加精妙,大概是因为思虑通达审慎,志气平和,不激不厉,而风范规矩自然深远。王献之以下的人,没有不鼓劲用力,标新立异形成体式,哪里只是工用不同,也是神情悬隔。有的人轻视自己的作品,有的人自夸自己的书法。自夸的人将要穷尽自己的性情领域,断绝了诱导进取的途径;轻视自己的人还屈居在情感的边际,一定有可以通融的道理。唉,只有学习了还不能掌握的,没有不学习就能掌握的。考察这些事情,一定可以明白。然而书法的变化多方,性情各不相同,有时刚柔合体,有时劳逸分躯。有的恬静雍容,内涵筋骨;有的折挫槎枿,外耀锋芒。观察的人崇尚精细,模拟的人贵在相似。况且模拟不能相似,观察不能精细,分布结构还很粗疏,形体没有检束;跳跃的泉流的姿态,没有看到它的妍美,一知半解的谈论,已经听到它的丑陋。即使想要冒犯王羲之、王献之,欺骗钟繇、张芝,怎么能掩盖当代人的眼睛,堵住将来人的嘴巴!羡慕学习书法的人,尤其应该慎重对待这些。


至于有的人不明白书法的淹留之妙,却偏要追求劲疾;不能迅速,反而仿效迟缓沉重。劲疾,是超逸的关键;淹留,是欣赏领会的情致。如果把迅速的笔法反过来运用,就可以达到会合美好的方法;专门沉溺于迟缓,终究会失去绝伦的美妙。能够迅速却不迅速,这就是所谓的淹留;因为迟缓而迟缓,怎么能称为欣赏领会呢!如果不是心闲手敏,难以兼通书法的精妙。


假如各种美妙都归聚在一起,务必保存骨气;骨气已经保存了,再加上遒劲润泽。就像枝干扶疏,凌霜雪而更加刚劲;花叶鲜茂,与云日相互辉映。如果骨力偏多,遒丽就会减少,就像枯槎架在险处,巨石挡在路上,虽然缺少妍媚,但体质还存在。如果遒丽占优势,骨气就会低劣,就像芳林中的落花,白白地照耀而无所依托;兰沼中的浮萍,徒然青翠而没有依附。由此可知,专精于某一方面容易达成,而追求尽善尽美则十分困难。


虽然学习以某一家为宗师,但最终会演变出多种风格,无一不是随着书写者的性情与喜好,形成独特的风貌。性格质直的人,其书法笔画往往平直却缺乏遒劲;性格刚愎的人,写出的字又倔强而缺少圆润;矜持内敛的人,弊病在于过于拘束;洒脱随便的人,则容易失去规矩;性情温柔的人,书法易流于软弱迟缓;急躁勇猛的人,又常常过于剽悍急迫;优柔寡断的人,沉溺于滞涩的笔调;迟缓稳重的人,最终陷于滞涩迟钝;浅薄琐屑的人,其书法则沾染了俗气。这些都是独自行事之人,因偏好而导致的偏差。


《易经》说:“观察天文,以考察时序的变化;观察人文,以教化成就天下。” 何况书法的奇妙之处,就近取自人的自身。即使在笔法运用上尚未周全,在书法的奥秘方面还有所欠缺;但在笔墨波澜之间,已能从心灵深处自然流露。若能全面通晓点画的情致,深入探究书法始终的原理,融会贯通虫书、篆书,陶冶锤炼草书、隶书。体现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五种材质的并用之妙,使书法的形态变化无穷;就像八音交替奏起,感兴领会难以言状。


至于当几个笔画同时运用时,各自形态各异;众多的点排列在一起,形态也各不相同。每一点都成为一个字的规范,每一个字又成为整篇的标准。笔画相互交错却不冲突,彼此和谐却又不完全相同;留笔不总是迟缓,运笔不总是疾速;带着燥意却又有润泽,将浓墨转化为枯笔;在方圆之中消隐规矩,在曲直之间摆脱绳墨;忽隐忽现,若行若藏;在笔端穷尽变化之态,在纸上契合情调;心与手配合无间,忘却了固定的法则;这样自然可以背离王羲之、王献之而不失误,违背钟繇、张芝却仍然工巧。就如同绛树和青琴,虽姿态不同却同样艳丽;随侯之珠与和氏之璧,质地不同却同样美好。


又何必刻意去刻鹤画龙,最终因不像真物而惭愧;已经得到了鱼和兔,却还舍不得捕鱼的器具和捕兔的网。听说家中有像南威那样的美貌女子,才可以谈论什么是淑女;有像龙泉那样锋利的宝剑,然后才可以议论如何切割。言语超过实际,实在会妨害事物的关键。我曾经竭尽心思创作书法作品,自认为非常合意,当时被称为懂书法的人,我就拿给他们看。作品中精巧秀丽之处,他们不曾多看一眼;有时出现的失误,反而被他们赞赏。他们既不明白自己所看到的,更不理解所听到的;有的人凭借年纪和职位高,轻易地加以欺凌讥诮。于是我把作品装裱在浅黄色的细绢上,题上古人的名目,那些所谓的贤能之人便改变了看法,愚笨之人也随声附和;他们竞相赞赏作品细微处的奇妙,却很少有人议论笔锋上的失误;这就如同宋惠公喜好虚假之物,又像叶公惧怕真龙一样。由此可知,伯牙不再弹奏《流水》,确实是有原因的。


蔡邕不会错误地赞赏,孙阳不会盲目地相看,是因为他们有精深的鉴赏能力,所以不会被表面现象所迷惑。假如美妙的声音在灶下响起,平庸的听众也能惊叹它的妙响;千里马伏在马槽之中,普通的人也能识别它的超群,那么蔡邕就不值得称赞,伯乐也不值得推崇了。至于老妇人遇到王羲之题扇,开始时抱怨,后来又请求;门生得到王羲之写过字的几案,父亲削去字迹,儿子懊恼不已。这就是了解与不了解的差别。士人在不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受委屈,而在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得到伸展;那些人不了解,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!所以庄子说:“朝生暮死的菌类不知道一个月的时光,夏生秋死的寒蝉不知道一年的岁月。” 老子说:“下等的人听了道的理论,就大肆嘲笑它;如果不被他们嘲笑,那就不足以成为道了。” 怎么能拿着冰块去责怪夏天的虫子不懂寒冷呢!


从汉魏以来,论述书法的人很多,好坏混杂,条目繁杂:有的重复旧说,与过去没有什么不同;有的随意提出新的说法,最终对将来没有益处;只是使繁杂的更加繁杂,缺失的仍然缺失。现在我撰写为六篇,分成两卷,评定书法的工巧与功用,命名为《书谱》,希望能让后学之人,奉为规范;四海之内的知音,或许可以留存观看。那些把书法秘诀藏而不露的做法,我是不采取的。


垂拱三年撰写记录。


注释

善书者:“书者”,指书法家。“善”,在这里当擅长、良好讲。“善书者”,书法家中书艺水平优异的书法家。

钟:钟繇(151年—230年),字元常,三国时魏杰出的书法家,颖川长社(今河南许昌)人。

张:张芝(?—192年),字伯英,东汉著名书法家,敦煌酒泉(今属甘肃)人。

二王:王羲之、王献之。


简析

  《书谱》是一篇书论。这篇三千七百字的煌煌大论,内容广博宏富,涉及中国书学各个重要方面,且见解精辟独到,在文中一以贯之,对中国书法的"表情"本质做了科学而鲜明的揭橥与反复而深入的论述,揭示出书法艺术的本质及许多重要规律,从而成为我国古代书法理论史上一部具有里程碑性质的著述,标志着中国书学的发展进入了一个崭新的、辉煌的阶段。


编辑于:2025-05-12 12:23:0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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