字数:1705
由于幼儿园里的那两个老太太,我总想起另一个女人。不不,她们之间从无来往,她与孙老师和苏老师素不相识。但是在我的印象里,她总是与她们一起出现,仿佛相互的影子。
这女人,我管她叫“二姥姥”。不知怎么,我一直想写写她。
可是,真要写了,才发现,关于二姥姥我其实知道的很少。她不过在我的童年中一闪而过。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,母亲在世时我应该问过,但早已忘记。母亲去世后,那个名字就永远地熄灭了;那个名字之下的历史,那个名字之下的愿望,都已消散得无影无踪,如同从不存在。我问过父亲:“我叫二姥姥的那个人,叫什么名字?”父亲想了又想,眼睛盯在半空,总好象马上就要找到了,但终于还是没有。我又问过舅舅,舅舅忘得同样彻底。舅舅惟影影绰绰地人听说过,她死于“文革”期间。舅舅惊讶地看着我:“你还能记得她?”
这确实有些奇怪。我与她见面,总共也不会超过十次。我甚至记不得她跟我说过什么,记不得她的声音。她是无声的,黑白的,像一道影子。她穿一件素色旗袍,从幽暗中走出来,迈过一道斜阳,走近我,然后摸摸我的头,理一理我的头发,纤细的手指在我的发间穿插,轻轻地颤抖。仅此而已,其余都已经模糊。直到现在,直到我真要写她了,其实我还不清楚为什么要写她,以及写她的什么。
她不会记得我。我是说,如果她还活着,她肯定也早就把我的名字忘了。但她一定会记得我的母亲。她还可能会记得,我的母亲那时已经有了一个男孩。
母亲带我去看二姥姥,肯定都是我六岁以前的事,或者更早,因为上幼儿园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。她很漂亮吗?算不上很,但还是漂亮,举止娴静,从头到脚一尘不染。她住在北京的哪儿我也记不得了,印象里是个简陋的小院,简陋但是清静,什么地方有棵石榴树,飘落着鲜红的花瓣,她住在院子拐角处的一间小屋。惟近傍晚,阳光才艰难地转进那间小屋,投下一道浅淡的斜阳。她就从那斜阳后面的幽暗中出来,迎着我们。母亲于是说:“叫二姥姥,叫呀?”我叫:“二姥姥。”她便走到我跟前,摸摸我的头。我看不到她的脸,但我知道她脸上是微笑,微笑后面是惶恐。那惶恐并不是因为我们的到来,从她手上冰凉而沉缓的颤抖中我明白,那惶恐是在更为深隐的地方,或是由于更为悠远的领域。那种颤抖,精致到不能用理智去分辨,惟凭孩子浑沌的心可以洞察。
也许,就是这颤抖,让我记住她。也许,关于她,我能够写的也只有这颤抖。这颤抖是一种诉说,如同一个寓言可以伸展进所有幽深的地方,出其不意地令人震撼。这颤抖是一种最为辽阔的声音,譬如夜的流动,毫不停歇。这颤抖,随时间之流拓开着一个孩子浑沌的心灵,连接起别人的故事,缠绕进丰富的历史,漫漶成种种可能的命运。恐怕就是这样。所以我记住她。未来,在很多令人颤抖的命运旁边,她的影相总是出现,仿佛由众多无声的灵魂所凝聚,由所有被湮灭的心愿所举荐。于是那纤细的手指历经苍桑总在我的发间穿插、颤动,问我这世间的故事都是什么,故事里面都有谁?
二姥姥比母亲大不了几岁。她叫母亲时,叫名字。母亲从不叫她,什么也不叫,说话就说话,避开称谓。母亲不停地跟她说这说那,她简单地应答。母亲走来走去搅乱着那道斜阳,二姥姥仿佛静止在幽暗里,素色的旗袍与幽暗浑成一体,惟苍白的脸表明她在。一动一静,我以此来分辨她们俩。母亲或向她讨教裁剪的技巧,把一块布料在身上比来比去,或在许多彩色的丝线中挑捡,在她的指点下绣花,绣枕头和手帕。有时候她们像在讲什么秘密,目光警惕着我,我走近时母亲的声音就小下去。
好像只有这些。对于二姥姥,我能够描述的就只有这些。她的内心,除了母亲,不大可能还有另外的人知道。但母亲,曾经并不对谁说。
很多年中,我从未想过二姥姥是谁,是我们家的怎样一门亲戚。有一天,毫无缘由地(也可能是我想到,有好几年母亲没带我去看二姥姥了),我忽然问母亲:“二姥姥,她是你的什么人?”母亲似乎卒不及防,一时嗫嚅。我和母亲的目光在离母亲更近的地方碰了一下,我于是看出,我问中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。母亲于是也明白,有些事,不能再躲藏了。“呵,她是……嗯……”我不说话,不打断她。
“是你姥爷的……姨太太。你知道,过去……这样的事是有的。”
我和母亲的目光又轻轻地碰了一下,这一回是在离我更近的地方。唔,这就是母亲不再带我去看她的原因吧。
“现在,她呢?”我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母亲轻轻地摇头,叹气。
“也许她不愿意我们再去看她,”母亲说,“不过这也好。”
母亲又说:“她应该嫁人了。”
我听不出“应该”二字是指必要,还是指可能。我听不出母亲这句话是宽慰还是忧虑。
“文革”中的一天,母亲从外面回来,对父亲说她在公共汽车上好象看见了二姥姥。“你肯定没看错?”母亲不回答。母亲洗菜,做饭,不时停下来呆想,说:“是她,没错儿是她。她肯定也看见我了,可她躲开了。”父亲沉吟了一会儿,安慰母亲:“她是好意,怕连累咱们。”母亲叹息道:“唉,到底谁连累谁呢……”
那么就是说,这之后不久二姥姥就死了。
史铁生《二姥姥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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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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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姥姥,史铁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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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于幼儿园里的那两个老太太,我总想起另一个女人。
3
00:00:11,433 --> 00:00:19,233
不不,她们之间从无来往,她与孙老师和苏老师素不相识。
4
00:00:19,233 --> 00:00:28,966
但是在我的印象里,她总是与她们一起出现,仿佛相互的影子。
5
00:00:28,966 --> 00:00:33,366
这女人,我管她叫“二姥姥”。
6
00:00:33,366 --> 00:00:38,133
不知怎么,我一直想写写她。
7
00:00:38,133 --> 00:00:45,666
可是,真要写了,才发现,关于二姥姥我其实知道的很少。
8
00:00:45,666 --> 00:00:49,866
她不过在我的童年中一闪而过。
9
00:00:49,866 --> 00:01:00,000
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,母亲在世时我应该问过,但早已忘记。
10
00:01:00,000 --> 00:01:06,400
母亲去世后,那个名字就永远地熄灭了
11
00:01:06,400 --> 00:01:19,033
那个名字之下的历史,那个名字之下的愿望,都已消散得无影无踪,如同从不存在。
12
00:01:19,033 --> 00:01:26,133
我问过父亲:“我叫二姥姥的那个人,叫什么名字?”
13
00:01:26,133 --> 00:01:38,933
父亲想了又想,眼睛盯在半空,总好象马上就要找到了,但终于还是没有。
14
00:01:38,933 --> 00:01:44,966
我又问过舅舅,舅舅忘得同样彻底。
15
00:01:44,966 --> 00:01:53,133
舅舅惟影影绰绰地人听说过,她死于“文革”期间。
16
00:01:53,133 --> 00:01:59,033
舅舅惊讶地看着我:“你还能记得她?”
1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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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确实有些奇怪。
18
00:02:01,866 --> 00:02:05,833
我与她见面,总共也不会超过十次。
19
00:02:05,833 --> 00:02:11,966
我甚至记不得她跟我说过什么,记不得她的声音。
20
00:02:11,966 --> 00:02:17,966
她是无声的,黑白的,像一道影子。
21
00:02:17,966 --> 00:02:37,333
她穿一件素色旗袍,从幽暗中走出来,迈过一道斜阳,走近我,然后摸摸我的头,理一理我的头发,纤细的手指在我的发间穿插,轻轻地颤抖。
22
00:02:37,333 --> 00:02:43,200
仅此而已,其余都已经模糊。
23
00:02:43,200 --> 00:02:54,633
直到现在,直到我真要写她了,其实我还不清楚为什么要写她,以及写她的什么。
24
00:02:54,633 --> 00:02:57,366
她不会记得我。
25
00:02:57,366 --> 00:03:04,566
我是说,如果她还活着,她肯定也早就把我的名字忘了。
26
00:03:04,566 --> 00:03:08,533
但她一定会记得我的母亲。
27
00:03:08,533 --> 00:03:16,000
她还可能会记得,我的母亲那时已经有了一个男孩。
28
00:03:16,000 --> 00:03:30,400
母亲带我去看二姥姥,肯定都是我六岁以前的事,或者更早,因为上幼儿园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。
29
00:03:30,400 --> 00:03:32,600
她很漂亮吗?
30
00:03:32,600 --> 00:03:43,633
算不上很,但还是漂亮,举止娴静,从头到脚一尘不染。
31
00:03:43,633 --> 00:04:06,200
她住在北京的哪儿我也记不得了,印象里是个简陋的小院,简陋但是清静,什么地方有棵石榴树,飘落着鲜红的花瓣,她住在院子拐角处的一间小屋。
32
00:04:06,200 --> 00:04:17,166
惟近傍晚,阳光才艰难地转进那间小屋,投下一道浅淡的斜阳。
33
00:04:17,166 --> 00:04:22,866
她就从那斜阳后面的幽暗中出来,迎着我们。
34
00:04:22,866 --> 00:04:28,433
母亲于是说:“叫二姥姥,叫呀?”
35
00:04:28,433 --> 00:04:32,066
我叫:“二姥姥。”
36
00:04:32,066 --> 00:04:38,066
她便走到我跟前,摸摸我的头。
37
00:04:38,066 --> 00:04:48,333
我看不到她的脸,但我知道她脸上是微笑,微笑后面是惶恐。
38
00:04:48,333 --> 00:05:06,266
那惶恐并不是因为我们的到来,从她手上冰凉而沉缓的颤抖中我明白,那惶恐是在更为深隐的地方,或是由于更为悠远的领域。
39
00:05:06,266 --> 00:05:17,333
那种颤抖,精致到不能用理智去分辨,惟凭孩子浑沌的心可以洞察。
40
00:05:17,333 --> 00:05:23,400
也许,就是这颤抖,让我记住她。
41
00:05:23,400 --> 00:05:29,266
也许,关于她,我能够写的也只有这颤抖。
42
00:05:29,266 --> 00:05:43,000
这颤抖是一种诉说,如同一个寓言可以伸展进所有幽深的地方,出其不意地令人震撼。
43
00:05:43,000 --> 00:05:53,033
这颤抖是一种最为辽阔的声音,譬如夜的流动,毫不停歇。
44
00:05:53,033 --> 00:06:11,800
这颤抖,随时间之流拓开着一个孩子浑沌的心灵,连接起别人的故事,缠绕进丰富的历史,漫漶成种种可能的命运。
45
00:06:11,800 --> 00:06:14,766
恐怕就是这样。
46
00:06:14,766 --> 00:06:18,200
所以我记住她。
47
00:06:18,200 --> 00:06:37,000
未来,在很多令人颤抖的命运旁边,她的影相总是出现,仿佛由众多无声的灵魂所凝聚,由所有被湮灭的心愿所举荐。
48
00:06:37,000 --> 00:06:55,000
于是那纤细的手指历经苍桑总在我的发间穿插、颤动,问我这世间的故事都是什么,故事里面都有谁?
49
00:06:55,000 --> 00:06:59,433
二姥姥比母亲大不了几岁。
50
00:06:59,433 --> 00:07:03,000
她叫母亲时,叫名字。
51
00:07:03,000 --> 00:07:12,333
母亲从不叫她,什么也不叫,说话就说话,避开称谓。
52
00:07:12,333 --> 00:07:18,633
母亲不停地跟她说这说那,她简单地应答。
53
00:07:18,633 --> 00:07:38,133
母亲走来走去搅乱着那道斜阳,二姥姥仿佛静止在幽暗里,素色的旗袍与幽暗浑成一体,惟苍白的脸表明她在。
54
00:07:38,133 --> 00:07:45,400
一动一静,我以此来分辨她们俩。
55
00:07:45,400 --> 00:08:02,566
母亲或向她讨教裁剪的技巧,把一块布料在身上比来比去,或在许多彩色的丝线中挑捡,在她的指点下绣花,绣枕头和手帕。
56
00:08:02,566 --> 00:08:13,666
有时候她们像在讲什么秘密,目光警惕着我,我走近时母亲的声音就小下去。
57
00:08:13,666 --> 00:08:17,133
好像只有这些。
58
00:08:17,133 --> 00:08:23,666
对于二姥姥,我能够描述的就只有这些。
59
00:08:23,666 --> 00:08:30,766
她的内心,除了母亲,不大可能还有另外的人知道。
60
00:08:30,766 --> 00:08:36,133
但母亲,曾经并不对谁说。
61
00:08:36,133 --> 00:08:46,033
很多年中,我从未想过二姥姥是谁,是我们家的怎样一门亲戚。
62
00:08:46,033 --> 00:09:02,966
有一天,毫无缘由地(也可能是我想到,有好几年母亲没带我去看二姥姥了),我忽然问母亲:“二姥姥,她是你的什么人?”
63
00:09:02,966 --> 00:09:08,600
母亲似乎卒不及防,一时嗫嚅。
64
00:09:08,600 --> 00:09:20,400
我和母亲的目光在离母亲更近的地方碰了一下,我于是看出,我问中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。
65
00:09:20,400 --> 00:09:27,333
母亲于是也明白,有些事,不能再躲藏了。
66
00:09:27,333 --> 00:09:36,233
“呵,她是……嗯……”我不说话,不打断她。
67
00:09:36,233 --> 00:09:39,933
“是你姥爷的……姨太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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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9:39,933 --> 00:09:46,566
你知道,过去……这样的事是有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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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9:46,566 --> 00:09:57,000
我和母亲的目光又轻轻地碰了一下,这一回是在离我更近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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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9:57,000 --> 00:10:05,233
唔,这就是母亲不再带我去看她的原因吧。
71
00:10:05,233 --> 00:10:08,533
“现在,她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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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0:08,533 --> 00:10:11,566
我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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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0:11,566 --> 00:10:14,133
“不知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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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0:14,133 --> 00:10:19,800
母亲轻轻地摇头,叹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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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0:19,800 --> 00:10:30,600
“也许她不愿意我们再去看她,”母亲说,“不过这也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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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0:30,600 --> 00:10:37,966
母亲又说:“她应该嫁人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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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0:37,966 --> 00:10:44,200
我听不出“应该”二字是指必要,还是指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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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0:44,200 --> 00:10:50,433
我听不出母亲这句话是宽慰还是忧虑。
79
00:10:50,433 --> 00:11:02,600
“文革”中的一天,母亲从外面回来,对父亲说她在公共汽车上好象看见了二姥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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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1:02,600 --> 00:11:06,233
“你肯定没看错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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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不回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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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1:09,366 --> 00:11:21,233
母亲洗菜,做饭,不时停下来呆想,说:“是她,没错儿是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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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1:21,233 --> 00:11:27,200
她肯定也看见我了,可她躲开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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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1:27,200 --> 00:11:37,733
父亲沉吟了一会儿,安慰母亲:“她是好意,怕连累咱们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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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1:37,733 --> 00:11:45,766
母亲叹息道:“唉,到底谁连累谁呢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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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1:45,766 --> 00:11:54,333
那么就是说,这之后不久二姥姥就死了。
由于幼儿园里的那两个老太太,我总想起另一个女人。不不,她们之间从无来往,她与孙老师和苏老师素不相识。但是在我的印象里,她总是与她们一起出现,仿佛相互的影子。
这女人,我管她叫“二姥姥”。不知怎么,我一直想写写她。
可是,真要写了,才发现,关于二姥姥我其实知道的很少。她不过在我的童年中一闪而过。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,母亲在世时我应该问过,但早已忘记。母亲去世后,那个名字就永远地熄灭了;那个名字之下的历史,那个名字之下的愿望,都已消散得无影无踪,如同从不存在。我问过父亲:“我叫二姥姥的那个人,叫什么名字?”父亲想了又想,眼睛盯在半空,总好象马上就要找到了,但终于还是没有。我又问过舅舅,舅舅忘得同样彻底。舅舅惟影影绰绰地人听说过,她死于“文革”期间。舅舅惊讶地看着我:“你还能记得她?”
这确实有些奇怪。我与她见面,总共也不会超过十次。我甚至记不得她跟我说过什么,记不得她的声音。她是无声的,黑白的,像一道影子。她穿一件素色旗袍,从幽暗中走出来,迈过一道斜阳,走近我,然后摸摸我的头,理一理我的头发,纤细的手指在我的发间穿插,轻轻地颤抖。仅此而已,其余都已经模糊。直到现在,直到我真要写她了,其实我还不清楚为什么要写她,以及写她的什么。
她不会记得我。我是说,如果她还活着,她肯定也早就把我的名字忘了。但她一定会记得我的母亲。她还可能会记得,我的母亲那时已经有了一个男孩。
母亲带我去看二姥姥,肯定都是我六岁以前的事,或者更早,因为上幼儿园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。她很漂亮吗?算不上很,但还是漂亮,举止娴静,从头到脚一尘不染。她住在北京的哪儿我也记不得了,印象里是个简陋的小院,简陋但是清静,什么地方有棵石榴树,飘落着鲜红的花瓣,她住在院子拐角处的一间小屋。惟近傍晚,阳光才艰难地转进那间小屋,投下一道浅淡的斜阳。她就从那斜阳后面的幽暗中出来,迎着我们。母亲于是说:“叫二姥姥,叫呀?”我叫:“二姥姥。”她便走到我跟前,摸摸我的头。我看不到她的脸,但我知道她脸上是微笑,微笑后面是惶恐。那惶恐并不是因为我们的到来,从她手上冰凉而沉缓的颤抖中我明白,那惶恐是在更为深隐的地方,或是由于更为悠远的领域。那种颤抖,精致到不能用理智去分辨,惟凭孩子浑沌的心可以洞察。
也许,就是这颤抖,让我记住她。也许,关于她,我能够写的也只有这颤抖。这颤抖是一种诉说,如同一个寓言可以伸展进所有幽深的地方,出其不意地令人震撼。这颤抖是一种最为辽阔的声音,譬如夜的流动,毫不停歇。这颤抖,随时间之流拓开着一个孩子浑沌的心灵,连接起别人的故事,缠绕进丰富的历史,漫漶成种种可能的命运。恐怕就是这样。所以我记住她。未来,在很多令人颤抖的命运旁边,她的影相总是出现,仿佛由众多无声的灵魂所凝聚,由所有被湮灭的心愿所举荐。于是那纤细的手指历经苍桑总在我的发间穿插、颤动,问我这世间的故事都是什么,故事里面都有谁?
二姥姥比母亲大不了几岁。她叫母亲时,叫名字。母亲从不叫她,什么也不叫,说话就说话,避开称谓。母亲不停地跟她说这说那,她简单地应答。母亲走来走去搅乱着那道斜阳,二姥姥仿佛静止在幽暗里,素色的旗袍与幽暗浑成一体,惟苍白的脸表明她在。一动一静,我以此来分辨她们俩。母亲或向她讨教裁剪的技巧,把一块布料在身上比来比去,或在许多彩色的丝线中挑捡,在她的指点下绣花,绣枕头和手帕。有时候她们像在讲什么秘密,目光警惕着我,我走近时母亲的声音就小下去。
好像只有这些。对于二姥姥,我能够描述的就只有这些。她的内心,除了母亲,不大可能还有另外的人知道。但母亲,曾经并不对谁说。
很多年中,我从未想过二姥姥是谁,是我们家的怎样一门亲戚。有一天,毫无缘由地(也可能是我想到,有好几年母亲没带我去看二姥姥了),我忽然问母亲:“二姥姥,她是你的什么人?”母亲似乎卒不及防,一时嗫嚅。我和母亲的目光在离母亲更近的地方碰了一下,我于是看出,我问中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。母亲于是也明白,有些事,不能再躲藏了。“呵,她是……嗯……”我不说话,不打断她。
“是你姥爷的……姨太太。你知道,过去……这样的事是有的。”
我和母亲的目光又轻轻地碰了一下,这一回是在离我更近的地方。唔,这就是母亲不再带我去看她的原因吧。
“也许她不愿意我们再去看她,”母亲说,“不过这也好。”
我听不出“应该”二字是指必要,还是指可能。我听不出母亲这句话是宽慰还是忧虑。
“文革”中的一天,母亲从外面回来,对父亲说她在公共汽车上好象看见了二姥姥。“你肯定没看错?”母亲不回答。母亲洗菜,做饭,不时停下来呆想,说:“是她,没错儿是她。她肯定也看见我了,可她躲开了。”父亲沉吟了一会儿,安慰母亲:“她是好意,怕连累咱们。”母亲叹息道:“唉,到底谁连累谁呢……”
由于幼儿园里的那两个老太太,我总想起另一个女人。不不,她们之间从无来往,她与孙老师和苏老师素不相识。但是在我的印象里,她总是与她们一起出现,仿佛相互的影子。
这女人,我管她叫“二姥姥”。不知怎么,我一直想写写她。
可是,真要写了,才发现,关于二姥姥我其实知道的很少。她不过在我的童年中一闪而过。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,母亲在世时我应该问过,但早已忘记。母亲去世后,那个名字就永远地熄灭了;那个名字之下的历史,那个名字之下的愿望,都已消散得无影无踪,如同从不存在。我问过父亲:“我叫二姥姥的那个人,叫什么名字?”父亲想了又想,眼睛盯在半空,总好象马上就要找到了,但终于还是没有。我又问过舅舅,舅舅忘得同样彻底。舅舅惟影影绰绰地人听说过,她死于“文革”期间。舅舅惊讶地看着我:“你还能记得她?”
这确实有些奇怪。我与她见面,总共也不会超过十次。我甚至记不得她跟我说过什么,记不得她的声音。她是无声的,黑白的,像一道影子。她穿一件素色旗袍,从幽暗中走出来,迈过一道斜阳,走近我,然后摸摸我的头,理一理我的头发,纤细的手指在我的发间穿插,轻轻地颤抖。仅此而已,其余都已经模糊。直到现在,直到我真要写她了,其实我还不清楚为什么要写她,以及写她的什么。
她不会记得我。我是说,如果她还活着,她肯定也早就把我的名字忘了。但她一定会记得我的母亲。她还可能会记得,我的母亲那时已经有了一个男孩。
母亲带我去看二姥姥,肯定都是我六岁以前的事,或者更早,因为上幼儿园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。她很漂亮吗?算不上很,但还是漂亮,举止娴静,从头到脚一尘不染。她住在北京的哪儿我也记不得了,印象里是个简陋的小院,简陋但是清静,什么地方有棵石榴树,飘落着鲜红的花瓣,她住在院子拐角处的一间小屋。惟近傍晚,阳光才艰难地转进那间小屋,投下一道浅淡的斜阳。她就从那斜阳后面的幽暗中出来,迎着我们。母亲于是说:“叫二姥姥,叫呀?”我叫:“二姥姥。”她便走到我跟前,摸摸我的头。我看不到她的脸,但我知道她脸上是微笑,微笑后面是惶恐。那惶恐并不是因为我们的到来,从她手上冰凉而沉缓的颤抖中我明白,那惶恐是在更为深隐的地方,或是由于更为悠远的领域。那种颤抖,精致到不能用理智去分辨,惟凭孩子浑沌的心可以洞察。
也许,就是这颤抖,让我记住她。也许,关于她,我能够写的也只有这颤抖。这颤抖是一种诉说,如同一个寓言可以伸展进所有幽深的地方,出其不意地令人震撼。这颤抖是一种最为辽阔的声音,譬如夜的流动,毫不停歇。这颤抖,随时间之流拓开着一个孩子浑沌的心灵,连接起别人的故事,缠绕进丰富的历史,漫漶成种种可能的命运。恐怕就是这样。所以我记住她。未来,在很多令人颤抖的命运旁边,她的影相总是出现,仿佛由众多无声的灵魂所凝聚,由所有被湮灭的心愿所举荐。于是那纤细的手指历经苍桑总在我的发间穿插、颤动,问我这世间的故事都是什么,故事里面都有谁?
二姥姥比母亲大不了几岁。她叫母亲时,叫名字。母亲从不叫她,什么也不叫,说话就说话,避开称谓。母亲不停地跟她说这说那,她简单地应答。母亲走来走去搅乱着那道斜阳,二姥姥仿佛静止在幽暗里,素色的旗袍与幽暗浑成一体,惟苍白的脸表明她在。一动一静,我以此来分辨她们俩。母亲或向她讨教裁剪的技巧,把一块布料在身上比来比去,或在许多彩色的丝线中挑捡,在她的指点下绣花,绣枕头和手帕。有时候她们像在讲什么秘密,目光警惕着我,我走近时母亲的声音就小下去。
好像只有这些。对于二姥姥,我能够描述的就只有这些。她的内心,除了母亲,不大可能还有另外的人知道。但母亲,曾经并不对谁说。
很多年中,我从未想过二姥姥是谁,是我们家的怎样一门亲戚。有一天,毫无缘由地(也可能是我想到,有好几年母亲没带我去看二姥姥了),我忽然问母亲:“二姥姥,她是你的什么人?”母亲似乎卒不及防,一时嗫嚅。我和母亲的目光在离母亲更近的地方碰了一下,我于是看出,我问中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。母亲于是也明白,有些事,不能再躲藏了。“呵,她是……嗯……”我不说话,不打断她。
“是你姥爷的……姨太太。你知道,过去……这样的事是有的。”
我和母亲的目光又轻轻地碰了一下,这一回是在离我更近的地方。唔,这就是母亲不再带我去看她的原因吧。
“现在,她呢?”我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母亲轻轻地摇头,叹气。
“也许她不愿意我们再去看她,”母亲说,“不过这也好。”
母亲又说:“她应该嫁人了。”
我听不出“应该”二字是指必要,还是指可能。我听不出母亲这句话是宽慰还是忧虑。
“文革”中的一天,母亲从外面回来,对父亲说她在公共汽车上好象看见了二姥姥。“你肯定没看错?”母亲不回答。母亲洗菜,做饭,不时停下来呆想,说:“是她,没错儿是她。她肯定也看见我了,可她躲开了。”父亲沉吟了一会儿,安慰母亲:“她是好意,怕连累咱们。”母亲叹息道:“唉,到底谁连累谁呢……”
那么就是说,这之后不久二姥姥就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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