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人禀七情,应物斯感,感物吟志,莫非自然。昔葛天乐辞,《玄鸟》在曲;黄帝《云门》,理不空弦。至尧有《大唐》之歌,舜造《南风》之诗,观其二文,辞达而已。及大禹成功,九序惟歌;太康败德,五子咸怨;顺美匡恶,其来久矣。自商暨周,《雅》、《颂》圆备,四始彪炳,六义环深。子夏监绚素之章,子贡悟琢磨之句,故商赐二子,可与言诗。自王泽殄竭,风人辍采,春秋观志,讽诵旧章,酬酢以为宾荣,吐纳而成身文。逮楚国讽怨,则《离骚》为刺。秦皇灭典,亦造《仙诗》。
汉初四言,韦孟首唱,匡谏之义,继轨周人。孝武爱文,柏梁列韵;严马之徒,属辞无方。至成帝品录,三百馀篇,朝章国采,亦云周备。而辞人遗翰,莫见五言,所以李陵、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。按《召南·行露》,始肇半章;孺子《沧浪》,亦有全曲;《暇豫》优歌,远见春秋;《邪径》童谣,近在成世;阅时取证,则五言久矣。又古诗佳丽,或称枚叔,其《孤竹》一篇,则傅毅之词。比采而推,两汉之作也。观其结体散文,直而不野,婉转附物,怊怅切情,实五言之冠冕也。至于张衡《怨篇》,清典可味;《仙诗缓歌》,雅有新声。
暨建安之初,五言腾踊,文帝陈思,纵辔以骋节;王徐应刘,望路而争驱;并怜风月,狎池苑,述恩荣,叙酣宴,慷慨以任气,磊落以使才;造怀指事,不求纤密之巧,驱辞逐貌,唯取昭晰之能∶此其所同也。及正始明道,诗杂仙心;何晏之徒,率多浮浅。唯嵇志清峻,阮旨遥深,故能标焉。若乃应璩《百一》,独立不惧,辞谲义贞,亦魏之遗直也。
晋世群才,稍入轻绮。张潘左陆,比肩诗衢,采缛于正始,力柔于建安。或析文以为妙,或流靡以自妍,此其大略也。江左篇制,溺乎玄风,嗤笑徇务之志,崇盛忘机之谈,袁孙已下,虽各有雕采,而辞趣一揆,莫与争雄,所以景纯《仙篇》,挺拔而为隽矣。宋初文咏,体有因革。庄老告退,而山水方滋;俪采百字之偶,争价一句之奇,情必极貌以写物,辞必穷力而追新,此近世之所竞也。
故铺观列代,而情变之数可监;撮举同异,而纲领之要可明矣。若夫四言正体,则雅润为本;五言流调,则清丽居宗,华实异用,惟才所安。故平子得其雅,叔夜含其润,茂先凝其清,景阳振其丽,兼善则子建仲宣,偏美则太冲公干。然诗有恒裁,思无定位,随性适分,鲜能通圆。若妙识所难,其易也将至;忽以为易,其难也方来。至于三六杂言,则出自篇什;离合之发,则萌于图谶;回文所兴,则道原为始;联句共韵,则柏梁馀制;巨细或殊,情理同致,总归诗囿,故不繁云。
赞曰∶
民生而志,咏歌所含。兴发皇世,风流《二南》。
神理共契,政序相参。英华弥缛,万代永耽。
人秉承着七种情感,接触外物就会有所感触,感触外物吟咏情志,没有不是自然而然的。从前葛天氏的乐辞,《玄鸟》就在其中;黄帝的《云门》,道理不是凭空而来的。到了尧时有《大唐》之歌,舜创作了《南风》之诗,看这两篇作品,不过是言辞达意罢了。等到大禹治水成功,各项政事和谐就有了歌颂;太康道德败坏,他的五个弟弟都充满怨恨;歌颂美好匡正丑恶,由来已经很久了。从商代到周代,《雅》《颂》体制完备,“四始” 光辉显著,“六义” 周全而深刻。子夏能领会 “素以为绚兮” 的章节含义,子贡能领悟 “如切如磋” 的句子意义,所以卜商、端木赐这两个人,可以和他们谈论诗。自从帝王的恩泽断绝,采诗的人停止采诗,春秋时通过赋诗来观察人的情志,讽诵前代的篇章,用酬答应对来作为宾客的荣耀,谈吐之中展现个人的文采。到了楚国的讽谏怨恨之作,《离骚》就是其中的代表。秦始皇焚毁典籍,也创作了《仙诗》。
汉朝初期的四言诗,韦孟是首先创作的,他匡正劝谏的意义,继承了周人的传统。汉武帝喜爱文学,有《柏梁诗》按韵成篇;严忌、司马相如等人,写作诗文没有固定的方法。到汉成帝品评收录诗歌,有三百多篇,朝廷的典章和各地采集的诗歌,也可以说是完备了。然而文人遗留下来的作品中,没有见到五言诗,所以李陵、班婕妤的五言诗被后代怀疑不是他们的作品。考察《召南・行露》,已经开始有了半章五言;孺子的《沧浪》,也有全篇的五言;《暇豫》是优伶的歌谣,远在春秋时期就有了;《邪径》是童谣,近在汉成帝时代;从时间上取证,五言诗的出现已经很久了。又有古诗写得很优美,有的说是枚乘所作,其中《孤竹》一篇,有人认为是傅毅的作品。对比文采加以推断,是两汉时期的作品。看这些诗的结构和文辞,质朴而不粗野,委婉地附着于事物,惆怅之情切合内心,实在是五言诗中的佼佼者。至于张衡的《怨篇》,清新典雅值得品味;《仙诗缓歌》,很有新的声调。
到了建安初年,五言诗蓬勃发展,魏文帝曹丕、陈思王曹植,放开缰绳尽情驰骋;王粲、徐干、应玚、刘桢,望着前路争相驱驰;他们都喜爱风月,亲近池苑,叙述恩宠荣耀,描写酣畅的宴会,慷慨地抒发意气,豁达地施展才华;抒写情怀指向事物,不追求细密的精巧,驱遣文辞描绘形貌,只取明白清晰的能力,这是他们共同的特点。到了正始时期阐明道家思想,诗中夹杂着求仙的心思;何晏等人的诗,大多浮浅。只有嵇康的情志清峻,阮籍的意旨深远,所以能够突出。至于应璩的《百一诗》,特立独行无所畏惧,文辞含蓄意义忠贞,也是曹魏时期正直的遗留。
晋代的众多才子,渐渐趋向于轻靡绮丽。张载、张协、潘岳、左思、陆机等人,在诗坛上并驾齐驱,文采比正始时期更丰富,笔力比建安时期柔弱。有的剖析文辞认为精妙,有的流荡柔靡自认为美好,这是大概的情况。东晋的诗篇创作,沉溺于玄风之中,嘲笑追求事功的志向,崇尚忘怀世情的谈论,袁宏、孙绰等人以下,虽然各自都有雕琢的文采,但文辞意趣一致,没有人能和他们争雄,所以郭景纯的《游仙诗》,挺拔而成为佳作。刘宋初期的诗歌创作,体制有因袭有变革。庄老思想退去,山水诗蓬勃发展;追求骈俪的文采,百字的对偶,一句的新奇都要争胜,情致上一定要极尽形貌来描写事物,文辞上一定要用尽心力来追求新奇,这是近代所竞相追求的。
所以全面地观看各个朝代的诗歌,情感变化的规律就可以考察;概括出相同和不同之处,诗歌的纲领要点就可以明白了。至于四言诗的正统体制,以雅正温润为本;五言诗的流行格调,以清丽为宗,华丽和朴实的作用不同,就看作者的才能适合哪种。所以张衡的诗得到了雅正,嵇康的诗包含了温润,张华的诗凝聚了清新,左思的诗振起了华丽,兼善众长的是曹植和王粲,偏于美好的是左思和刘桢。然而诗有固定的体裁,构思没有固定的位置,根据性情适应天分,很少有人能做到圆通。如果能精妙地认识到作诗的难处,那么容易的境界就会到来;如果忽视作诗的难度认为很容易,那么困难就会来临。至于三言、六言和杂言诗,出自诗篇;离合诗的产生,萌芽于图谶;回文诗的兴起,以道原开始;联句共韵的诗,是《柏梁诗》留下的体制;篇幅大小或许不同,但情理是相同的,总归都在诗歌的范围之内,所以不再详细论述了。
赞语说:
人天生就有情志,是咏歌所包含的内容。诗歌兴起于盛世,《周南》《召南》风流美好。
和神理相契合,与政治秩序相关联。精华更加繁缛,万代永远让人喜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