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吾昔读书,得并介之人,或谓无之,今乃信其真有耳。性有所不堪,真不可强。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,外不殊俗,而内不失正,与一世同其波流,而悔吝不生耳。老子、庄周,吾之师也,亲居贱职;柳下惠、东方朔,达人也,安乎卑位,吾岂敢短之哉!又仲尼兼爱,不羞执鞭;子文无欲卿相,而三登令尹,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。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,穷则自得而无闷。以此观之,故尧、舜之君世,许由之岩栖,子房之佐汉,接舆之行歌,其揆一也。仰瞻数君,可谓能遂其志者也。故君子百行,殊途而同致,循性而动,各附所安。故有处朝廷而不出,入山林而不返之论。且延陵高子臧之风,长卿慕相如之节,志气所托,不可夺也。吾每读尚子平、台孝威传,慨然慕之,想其为人。少加孤露,母兄见骄,不涉经学。性复疏懒,筋驽肉缓,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,不大闷痒,不能沐也。每常小便而忍不起,令胞中略转乃起耳。又纵逸来久,情意傲散,简与礼相背,懒与慢相成,而为侪类见宽,不攻其过。又读《庄》、《老》,重增其放,故使荣进之心日颓,任实之情转笃。此犹禽鹿,少见驯育,则服从教制;长而见羁,则狂顾顿缨,赴蹈汤火;虽饰以金镳,飨以嘉肴,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。
阮嗣宗口不论人过,吾每师之而未能及;至性过人,与物无伤,唯饮酒过差耳。至为礼法之士所绳,疾之如仇,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。吾不如嗣宗之资,而有慢弛之阙;又不识人情,暗于机宜;无万石之慎,而有好尽之累。久与事接,疵衅日兴,虽欲无患,其可得乎?又人伦有礼,朝廷有法,自惟至熟,有必不堪者七,甚不可者二:卧喜晚起,而当关呼之不置,一不堪也。抱琴行吟,弋钓草野,而吏卒守之,不得妄动,二不堪也。危坐一时,痹不得摇,性复多虱,把搔无已,而当裹以章服,揖拜上官,三不堪也。素不便书,又不喜作书,而人间多事,堆案盈机,不相酬答,则犯教伤义,欲自勉强,则不能久,四不堪也。不喜吊丧,而人道以此为重,已为未见恕者所怨,至欲见中伤者;虽瞿然自责,然性不可化,欲降心顺俗,则诡故不情,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,五不堪也。不喜俗人,而当与之共事,或宾客盈坐,鸣声聒耳,嚣尘臭处,千变百伎,在人目前,六不堪也。心不耐烦,而官事鞅掌,机务缠其心,世故烦其虑,七不堪也。又每非汤、武而薄周、孔,在人间不止,此事会显,世教所不容,此甚不可一也。刚肠疾恶,轻肆直言,遇事便发,此甚不可二也。以促中小心之性,统此九患,不有外难,当有内病,宁可久处人间邪?又闻道士遗言,饵术黄精,令人久寿,意甚信之;游山泽,观鱼鸟,心甚乐之;一行作吏,此事便废,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!
夫人之相知,贵识其天性,因而济之。禹不逼伯成子高,全其节也;仲尼不假盖于子夏,护其短也;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,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,此可谓能相终始,真相知者也。足下见直木不可以为轮,曲木不可以为桷,盖不欲枉其天才,令得其所也。故四民有业,各以得志为乐,唯达者为能通之,此足下度内耳。不可自见好章甫,强越人以文冕也;己嗜臭腐,养鸳雏以死鼠也。吾顷学养生之术,方外荣华,去滋味,游心于寂寞,以无为为贵。纵无九患,尚不顾足下所好者。又有心闷疾,顷转增笃,私意自试,不能堪其所不乐。自卜已审,若道尽途穷则已耳。足下无事冤之,令转于沟壑也。
吾新失母兄之欢,意常凄切。女年十三,男年八岁,未及成人,况复多病。顾此悢悢,如何可言!今但愿守陋巷,教养子孙,时与亲旧叙离阔,陈说平生,浊酒一杯,弹琴一曲,志愿毕矣。足下若嬲之不置,不过欲为官得人,以益时用耳。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,不切事情,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。若以俗人皆喜荣华,独能离之,以此为快;此最近之,可得言耳。然使长才广度,无所不淹,而能不营,乃可贵耳。若吾多病困,欲离事自全,以保余年,此真所乏耳,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!若趣欲共登王途,期于相致,时为欢益,一旦迫之,必发狂疾。自非重怨,不至于此也。
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,欲献之至尊,虽有区区之意,亦已疏矣。愿足下勿似之。其意如此,既以解足下,并以为别。嵇康白。
我过去读书时,得知有“并介之人”(兼济天下和耿介孤直两种性格并存的人),有人说不存在这样的人,如今我才相信真的有。本性中不能容忍的事情,实在不能勉强。现在人们徒然说什么有通达的人什么都能忍受,外表和世俗没有不同,内心却能保持正直,和世人一起随波逐流,却不会产生悔恨。老子、庄周是我的老师,他们都亲自担任过卑微的官职;柳下惠、东方朔是通达的人,安于低下的职位,我怎敢轻视他们呢!另外,孔子主张兼爱,不羞于做执鞭的差役;子文没有当卿相的欲望,却三次登上令尹的职位,这是君子想要救济世人的心意。所谓通达时能兼善天下而不改变操守,困顿时能自得其乐而没有烦闷。由此看来,所以尧、舜治理天下,许由隐居山林,张良辅佐汉朝,接舆边走边唱歌,他们的原则是一样的。仰观这几位君子,可以说都是能实现自己志向的人。所以君子的各种行为,途径不同但目标一致,都是顺着本性行动,各自依附于所安适的生活。因此有“处朝廷而不出,入山林而不返”的说法。况且延陵季子推崇子臧的风范,司马长卿仰慕蔺相如的气节,他们的志向所寄托的东西,是不能改变的。我每次读尚子平、台孝威的传记,都感慨羡慕,想象他们的为人。我从小就失去父母,被兄长溺爱,没有钻研过儒家经典。性格又粗疏懒惰,筋骨迟钝,肌肉松弛,头上脸上常常一个月十五天不洗,不感到特别闷痒,就不想洗头洗脸。常常忍着小便不起身,直到膀胱稍微转动才起来。又放纵闲散已久,神情傲慢懒散,简慢与礼仪相违背,懒惰和怠慢互相助长,却被同辈宽容,不指责我的过错。又读了《庄子》《老子》,更加助长了我的疏放,所以让我追求荣华仕进的心日益衰退,放任本性的情意更加坚定。这就像禽鸟和鹿,从小被驯养,就会服从管教;长大后被束缚,就会疯狂地回头张望,挣断缰绳,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;即使给它戴上金制的马笼头,用美味的食物喂养它,它还是更加思念茂密的树林,向往丰美的草地。
阮嗣宗嘴里从不议论别人的过失,我常常想学习他却没能做到;他天性淳厚超过一般人,对万物都没有伤害之心,只是喝酒过度罢了。即便如此,他还是被遵守礼法的人弹劾,像仇人一样痛恨他,幸亏依赖大将军的保护。我没有阮嗣宗那样的资质,却有傲慢懒散的缺点;又不懂得人情世故,不明白随机应变的方法;没有万石君那样的谨慎,却有直言尽意的毛病。长久地参与世事,过失和矛盾日益增多,即使想没有灾祸,怎么可能呢?而且人与人之间有伦理规范,朝廷中有法令制度,我自己考虑得很清楚,有七件一定不能忍受的事情,两件非常不可行的事情:喜欢睡懒觉晚起,可是守门的人却不停地呼唤我,这是第一件不能忍受的事。抱着琴边走边吟咏,在草野中射鸟钓鱼,可是官吏士卒却看守着我,不让我随意行动,这是第二件不能忍受的事。端正地坐一会儿,就会腿脚麻木不能动摇,身上又多虱子,不停地抓挠,却要穿上官服,向上官行揖拜之礼,这是第三件不能忍受的事。向来不善于写信,又不喜欢写信,可是人间有很多事情,文书堆满桌案,不回复就会违背礼教、伤害道义,想勉强自己去做,却又不能持久,这是第四件不能忍受的事。不喜欢参加丧礼,可是世人把这件事看得很重,已经被不理解我的人怨恨,甚至有想要中伤我的人;虽然我惊恐地责备自己,但本性无法改变,想要抑制本心顺从世俗,就会违背自己的本性,不情不愿,最终也不能做到既没有过错又没有名声,这是第五件不能忍受的事。不喜欢庸俗的人,却要和他们一起共事,有时宾客坐满了屋子,嘈杂的声音吵得耳朵难受,在尘嚣污浊、气味难闻的地方,各种虚伪的表演在眼前展现,这是第六件不能忍受的事。心里不耐烦,可是官事繁忙,政务缠绕心头,世俗的事务让我思虑烦乱,这是第七件不能忍受的事。又常常非议商汤、周武王,轻视周公、孔子,在人间不停止这种言论,一旦事情宣扬出去,必然会被世俗礼教所不容,这是第一件非常不可行的事。性格刚直,痛恨邪恶,轻率放肆地直言不讳,遇到事情就发作,这是第二件非常不可行的事。以我狭隘急躁的性格,承受这九种祸患,即使没有外来的灾难,也会有内在的病痛,怎么能长久地在人间生活呢?又听说道士留下话,说服用术和黄精,可以让人长寿,我心里很相信;到山林湖泽中游玩,观赏鱼鸟,心里非常快乐;一旦做官,这些事情就会废弃,怎么能舍弃自己喜爱的事情而去从事自己畏惧的事情呢!
人与人之间互相了解,可贵的是要认识对方的天性,并顺着天性去帮助他。夏禹不逼迫伯成子高出来做官,是为了成全他的气节;孔子不向子夏借伞,是为了庇护他的短处;近代诸葛亮不逼迫徐元直进入蜀地,华子鱼不勉强管幼安担任卿相,这可以说是能够善始善终、真正互相了解的人。您看见笔直的木头不可以用来做车轮,弯曲的木头不可以用来做屋椽,大概是不想委屈它们的天性,让它们各得其所。所以士、农、工、商各有自己的职业,各自以实现自己的志向为快乐,只有通达的人才能通晓这个道理,这应该是您能理解的。不可以自己喜欢礼帽,就强迫越地的人戴上礼帽;自己喜欢吃腐臭的食物,就用死老鼠来喂养鹓雏(比喻高尚的人)。我近来学习养生的方法,正想抛开荣华富贵,摒弃美味佳肴,让心灵在清静无为中遨游,把无为当作最宝贵的东西。即使没有那九种祸患,我尚且不会顾及您所喜好的仕途。又加上我有心闷的疾病,近来更加严重,私下里自己推测,实在不能承受自己不喜欢的事情。我已经仔细地自我审视过,如果实在是走投无路也就罢了。您不要无故地委屈我,让我陷入困境。
我 recently 失去了兄长的关怀,心里常常悲痛。女儿十三岁,儿子八岁,还没有成人,而且又多病。想到这些令人悲伤的事,怎么能用言语表达呢!如今只希望能住在简陋的小巷里,教养子孙,时常和亲朋好友叙说离别之情,谈谈生平往事,喝一杯浊酒,弹一曲琴,我的心愿就满足了。您如果纠缠不休,不过是想为官府选拔人才,来有益于时世罢了。您从前了解我潦倒粗疏,不切合实际,我自己觉得现在也不如那些贤能的人。如果认为世人都喜欢荣华富贵,唯独我能远离它,并以此为快乐;这是最接近我的想法的,可以这样说。然而如果是才能高超、气度宽宏,无所不通,却能不营求功名,那才是可贵的。像我这样多病困苦,想远离世事保全自己,来度过余年,这实在是我所缺乏的能力,怎么能看到宦官就称赞他贞洁呢!如果您急于想和我一起登上仕途,希望互相招致,时常互相欢乐补益,一旦逼迫我,我一定会发疯。如果不是有深重的仇怨,不至于到这种地步。
有个乡下人觉得晒太阳很暖和、吃芹菜很美味,就想把这些献给君主,虽然有一片赤诚之心,却也太不了解情况了。希望您不要像他一样。我的心意就是这样,既用这封信来让您了解我的想法,也用它作为我们的诀别信。嵇康白。
知言:知己的话。
经:常常。此意:指嵇康不愿出仕的意志。
河东:地名。在今山西省夏县西北。
显宗:公孙崇,字显宗,谯国人,曾为尚书郎。阿都:吕安,字仲悌,小名阿都,东平人,嵇康好友。以吾自代:指山涛拟推荐嵇康代其之职。嵇康在河东时,山涛正担任选曹郎职务。
傍通:善于应付变化。
多可而少怪:多有许可而少有责怪。
狭中:心地狭窄。
闲:近来。迁:升官。指山涛从选曹郎迁为大将军从事中郎。
惕然:忧惧的样子。
“恐足下”二句:语本《庄子·逍遥游》:“庖人虽不治庖,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。”意思是说:“即使厨师(庖人)不做菜,祭师(祭祀时读祝辞的人)也不应该越职替代之。这里引用这个典故,说明山涛独自做官感到不好意思,所以要荐引嵇康出仕。
鸾刀:刀柄缀有鸾铃的屠刀。
漫:沾污。
并介之人:兼济天下而又耿介孤直的人。山涛为“竹林七贤”之一,曾标榜清高,后又出仕,这里是讥讽他的圆滑处世。
悔吝:悔恨。
老子:即老聃。姓李名耳,春秋时楚国苦县人,为周朝的柱下史守藏史。相传著《老子》五千余言。庄周:战国时宋国蒙县人,曾为蒙漆园吏。相传著《庄子》十余万言。两人都是道家的创始人。
柳下惠:即展禽。名获,字季,春秋时鲁国人。为鲁国典狱官,曾被罢职三次,有人劝他到别国去,他自己却不以为意。居于柳下,死后谥“惠”,故称柳下惠。东方朔:字曼倩,汉武帝时人,常为侍郎。二人职位都很低下,所以说“安乎卑位”。
短:轻视。
仲尼:孔子的字。兼爱:博爱无私。
执鞭:指执鞭赶车的人。《论语·述而》:“子曰:‘富而好求也,虽执鞭之士,吾亦为之。’”
子文:姓鬭,名谷於菟(gòu wū tú),春秋时楚国人。
令尹:楚国官名,相当宰相。《论语·公冶长》:“令尹子文,三仕为令尹,无喜色;三已之,无愠色。”
济物:救世济人。
达:显达。指得志时。
穷:指失意时。
君世:为君于世。“君”作动词用。
许由:尧时隐士。尧想把天下让给他,他不肯接受,就到箕山去隐居。
子房:张良的字。他曾帮助汉高祖刘邦统一天下,建立汉王朝。
接舆:春秋时楚国隐士。孔子游宦楚国时,接舆唱着讽劝孔子归隐的歌从其车边走过。
揆(kuí):原则,道理。
百行:各种不同行为。
殊途而同致:所走道路不同而达到相同的目的。语出《易·系辞》:“天下同归而殊途,一致而百虑。”
“故有”二句:语出《韩诗外传》卷五:“朝廷之人为禄,故入而不出;山林之士为名,故往而不返。”
延陵:名季札,春秋时吴国公子。居于延陵,人称延陵季子。子臧:一名欣时,曹国公子。曹宣公死后,曹人要立子臧为君,子臧拒不接受,离国而去。季札的父兄要立季札为嗣君,季札引子臧不为曹国君为例,拒不接受。风:风概。指高尚情操。
长卿:汉代司马相如的字。相如:指战国时赵国人蔺相如,以“完璧归赵”功拜上大夫。《史记·司马相如传》载:“(司马)相如既学,慕蔺相如之为人,更名相如。”
尚子平:东汉时人。《文选》李善注引《英雄记》说他:“有道术,为县功曹,休归,自入山担薪,卖以供食饮。”《后汉书·逸民传》作“向子平”,说他在儿女婚嫁后,即不再过问家事,恣意游五岳名山,不知所终。台孝威:名佟,东汉时人。隐居武安山,凿穴而居,以采药为业。
孤:幼年丧父。露:羸弱。
兄:指嵇喜。见骄:指受到母兄的骄纵。
驽:原指劣马,这里是迟钝的意思。缓:松弛。
不能(nài):不愿。能,通“耐”。沐:洗头。
胞:原指胎衣,这里指膀胱。
侪(chái)类:指同辈朋友。
庄:《庄子》。老:《老子》。
任实:指放任本性。
禽:古代对鸟兽的通称。一说通“擒”。
见:被。
狂顾:疯狂地四面张望。顿缨:挣脱羁索。
金镳(biāo):金属制作的马笼头,这里指鹿笼头。
飨(xiǎng):用酒食款待。这里是喂的意思。嘉肴:好菜。这里指精美的饲料。
阮嗣宗:阮籍,字嗣宗,与嵇康同为“竹林七贤”之一。不拘礼法,常用醉酒的办法,以“口不臧否人物”来避祸。
过差:犹过度。
礼法之士:指一些借虚伪礼法来维护自己利益的人。据《晋阳秋》记载,何曾曾在司马昭面前说阮籍“任性放荡,败礼伤教”,“宜投之四裔,以絜王道。”司马昭回答说:“此贤素羸弱,君当恕之。”绳:纠正过失,这里指纠弹抨弹。
大将军:指司马昭。保持:保护。
资:指天赋的资材。
慢弛:傲慢懒散。阙:缺点。
暗于机宜:不懂得随机应变。
万石:汉代石奋。他和四个儿子都官至二千石,共一万石,所以汉景帝称他为“万石君”。一生以谨慎著称。
好尽:尽情直言,不知忌讳。累:过失,毛病。
疵(cī):缺点。衅(xìn):争端。
惟:思虑。熟:精详。
当关:守门的差役。不置:不已。
弋(yì):系有绳子的箭,用来射取禽鸟。这里即指射禽鸟。
痹(bì):麻木。
性:身体。
把(pá)搔:用于搔痒。把,通“爬”。无已:没有停止。
章服:冠服。指官服。
机:同“几”,小桌子。
犯教伤义:指触犯封建礼教失去礼仪。
瞿然:惊惧的样子。
降心:抑制自己的心意。
诡故:违背自己本性。不情:不符合真情。
无咎无誉:指既不遭到罪责也得不到称赞。
聒(guō):喧闹。
鞅(yāng)掌:职事忙碌。
非:非难。汤:成汤。推翻夏桀统治,建立商王朝。武:周武王姬发。推翻殷纣王统治,建立周王朝。周:周公姬旦。辅助武王灭纣,建立周王朝。孔:孔子。
此事:指非难成汤武王,鄙薄周公孔子的事。会显:会当显著,为众人所知。
促中小心:指心胸狭隘。
饵(ěr):服食。术黄精:两种中草药名,古人认为服食后可以轻身延年。
禹:舜以后的帝王,建立夏王朝。伯成子高:禹时隐士。《庄子·天地》:“尧治天下,伯成子高立为诸侯。尧授舜,舜授禹,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。禹往见之,则耕在野。禹趋就下风,立而问焉,曰:‘昔尧治天下,吾子立为诸侯,尧授舜,舜授予,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,敢问其何故也?’子高曰:‘昔尧治天下,不赏而民劝,不罚而民畏;今子赏罚,而民且不仁,德自此衰,刑自此立,后世之乱自此始矣。夫子阖行邪,无落吾事!’俋俋乎耕而不顾。”
假:借。盖:雨伞。子夏:孔子弟子卜商的字。《孔子家语·致思》:“孔子将行,雨而无盖。门人曰:‘商也有之。’孔子曰:‘商之为人也,甚吝于财。吾闻与人交,推其长者,违其短者,故能久也。’”
诸葛孔明:三国时诸葛亮的字。元直:徐庶的字。两人原来都在刘备部下,后来徐庶的母亲被曹操捉去,他就辞别刘备而投奔曹操,诸葛亮没有加以阻留。
华子鱼:三国时华歆的字。幼安:管宁的字。两人为同学好友,魏文帝时,华歆为太尉,想推举管宁接任自己的职务,管宁便举家渡海而归,华歆也不加强迫。
桷(jué):屋上承瓦的椽子。
四民:指士农工商。
度内:意料之中。
章甫:古代一种须绾在发髻上的帽子。
强:勉强。越人:指今浙江福建一带居民。文冕(miǎn):饰有花纹的帽子。《庄子·逍遥游》:“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,越人断发文身,无所用之。”
鸳雏(chú):传说中像凤凰一类的鸟。《庄子·秋水》中说:惠子做了梁国的相,害怕庄子来夺他的相位,便派人去搜寻庄子,于是庄子就往见惠子,并对他说:“南方有鸟,其名为鸳雏……非梧桐不止,非练实不食,非醴泉不饮。于是鸱得腐鼠,鸳雏过之,仰而视之,曰:‘赫!’”
外:疏远,排斥。
滋味:美味。
增笃:加重。
无事:不要做。冤:委屈。
转于沟壑:流转在山沟河谷之间。指流离而死。
悢(liàng)悢:悲恨。
嬲(niǎo):纠缠。
潦倒粗疏:放任散漫的意思。
长才广度:指有高才大度的人。
淹:贯通。
不营:不营求。指不求仕进。
黄门:宦官。
趣(cù):急于。王途:仕途。
自非:若不是。重怨:大仇。
野人:居住在乡野的人。快炙(zhì)背:对太阳晒背感到快意。美芹子:以芹菜为美味。
至尊:指君主。以上两句原本出于《列子·杨朱》:“宋国有田夫,常衣缊黂,仅以过冬。暨春东作,自曝于日,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,绵纩狐狢,顾谓其妻曰:‘负日之暄,人莫知者,以献吾君,将有重赏。’里之富者告之曰:‘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茎芹萍子者,对乡豪称之;乡豪取而尝之,蛰于口,惨于腹,众哂而怨之,其人大惭。子此类也。’”
区区:形容感情恳切。
别:告别。这是绝交的婉辞。
第一段开门见山,说明绝交的原因,开篇劈头就是“吾直性狭中,多所不堪,偶与足下相知耳”,“足下故不知之”。交友之道,贵在相知。这里如此斩钉截铁地申明与山涛并不相知,明白宣告交往的基础不复存在了。接下去点明写这封信的缘由: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,引尸祝以自助,手荐鸾刀,漫之膻腥,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。”这里“越俎代庖”的典故用得很活。此典出于《庄子·逍遥游》,原是祭师多事,主动取厨师而代之。嵇康信手拈来,变了一个角度,道是厨师拉祭师下水,这就完全改变了这个故事的寓意。嵇康特别强调了一个“羞”字:庖人之引尸祝自助,是因为他内心有愧,因为他干的是残忍、肮脏的事情。他就一下子触到了山涛灵魂中敏感的地方。这个典故用在这里,具有“先声夺人”之妙。行文用典,历来有“死典”、“活典”之别。象嵇康这样,随手拈来,为我所用,便上成功的佳例。至此,与山巨源的基本分歧,明白点出,下面就进一步发挥自己的看法。
第二段,作者高屋建瓴,提出人们相处的原则。文中首先列举出老子、庄周等十一位历史人物,借评论他们的事迹阐发了“循性而动,各附所安”的原则。表面看来,嵇康这里对出仕、归隐两途是无所轩轾的,且以“并介之人”推许山涛,但联系上文一气读下,就不难体味出弦外之音。既然在那样的时局中,做官免不了沾染鲜血,那么出仕者的“本性”如何,自在不言之中了。于是,推许成了辛辣的讽刺。当然,这种讽刺是全然不动声色的,而对方却心中明白、脸上发烧。古人有“绵里针”、“泥中刺”的说法,指的就是这种含蓄的讽刺手法,在阐述了“循性而动”的一般处世原则后,作者笔锋一转:“且延陵高子臧之风,长卿慕相如之节,志气所托,不可夺也。”指出人们根据气节本性选择的人生道路是不可强行改变的。这是承上启下的一笔。
第三段便描述起自己的本性和生活状况来。他写了自己极度懒散的一些生活习惯后,使用了一个比喻:“此由禽鹿,少见驯育,则服从教制;长而见羁,则狂顾顿缨,赴蹈汤火;虽饰以金镳,飨以嘉肴,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。”真是形象之极!禽即擒字。作者自比野性未驯之鹿,他对山涛说:不错,出去做官司可以得到“金镳”、“嘉肴”——富贵荣华,但那代价我也是知道的,那要牺牲掉我最宝贵的东西——“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”,因此,我宁赴汤蹈火,不要这富贵的圈套。写到这里,不必再作抽象的议论,作者就已把自己的浩然正气,大义凛然的人生态度,以及不与恶势力妥协的立场,生动地描摹出来了。
然而,作者并不肯就此置笔。
第四段,他进而举出阮籍受迫害之事,指出自己与朝廷礼法的矛盾更为尖锐。嵇康把这些矛盾概括成九条,就是很有名的“必不堪者七,甚不可者二”。这九条排比而出,滚滚滔滔,一气贯注,丝毫不容对方有置喙的余地。嵇康自己那种“龙性谁能驯”的傲岸形象也就随之呈现到读者的面前。这“七不堪,二不可”,用我们今天的眼光看,似乎狂得过分一些,而在当时,一则疏狂成风,二则政治斗争使然,所谓“大知似狂”、“不狂不痴,不能成事”,所以并不足怪。在这一大段中,作者渲染出两种生活环境:一种是山涛企图把他拉进去的,那是“官事鞅掌”、“嚣尘臭处,千变百伎”、“鸣声聒耳”、“不得妄动”;一种是他自己向往的,是“抱琴行吟,弋钓草野”、“游山泽,观鱼鸟”。相形之下,孰浊孰清,不言而喻。至此,已把作者自己的生活旨趣及拒不合作的态度讲得淋漓尽致了。特别是“非汤武而薄周孔”一条,等于是和名教,以及以名教为统治工具的司马氏集团的决裂宣言。这一条后来便成了他杀身的重要原因。
下面一段转而谈对方,以交友之道责之。在列举了古今四位贤人“真相知”、“识其天性,因而济之”之后,作者使用了欲抑先扬的手法。他讲:这个道理只有通达的人才能理解,当然您是明白的了。初看起来,是以“达者”相许,然而下面随即来了一个大的转折:“不可自见好章甫,强越人以文冕也;已嗜臭腐,养鸳雏以死鼠也。”这简直就是指着鼻子在骂山涛了:我原以为你是够朋友的“达者”,谁知道你却象那强迫越人戴花帽子的蠢家伙,象那专吃臭尸烂肉的猫头鹰一样。这两句话骂得真够痛快,正是嵇康“刚肠疾恶”本色的表现。如果说开篇处的讽刺还是绵中之针的话,这里则是针锋相对了。由此可以想见作者命笔之际,愤激愈增的心情。
最后,作者谈了日后的打算,表示要“离事自全,以保余年”。这一段锋芒稍敛。因为他是一时风云际会的领袖人物,是司马氏猜忌的对象,故不得不作韬晦的姿态。但态度仍坚定不移:“一旦迫之,必发其狂疾,自非重怨,不至于此也。”可说是宁死不合作了。而对山涛鄙夷之情,犹有未尽,故终篇处又刺他一笔:野人有以晒背为快乐,以芹子为美昧的,想献给君王,虽然一片诚意,但也太不懂事理了,“愿足下勿似之”。又是不动声色,而揶揄之意尽出。
刘禹锡说:“八音与政通,文章与时高下。”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正是魏晋之际政治、思想潮流的一面镜子。《绝交书》直观地看,是嵇康一份全面的自我表白,既写出了他“越名教而任自然”,放纵情性、不受拘羁的生活方式,又表现出他傲岸、倔强的个性。然而,《绝交书》的认识意义并不止于此。一方面,我们可以从嵇康愤激的言词中体会到当时黑暗、险恶的政治氛围;另一方面,嵇康是“竹林七贤”的领袖,在士人中有着很高的威望和相当大的影响,因此,《绝交书》中描写的生活旨趣和精神状态都有一定的代表性,部分反映出当时社会风貌和思想潮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