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鲁迅《藤野先生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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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00:00:00,000 --> 00:00:05,400 鲁迅《藤野先生》 2 00:00:05,400 --> 00:00:08,533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。 3 00:00:08,533 --> 00:00:33,666 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，望去确也象绯红的轻云，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“清国留学生”的速成班，头顶上盘着大辫子，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，形成一座富士山。 4 00:00:33,666 --> 00:00:47,166 也有解散辫子，盘得平的，除下帽来，油光可鉴，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，还要将脖子扭几扭。 5 00:00:47,166 --> 00:00:51,433 实在标致极了。 6 00:00:51,433 --> 00:01:00,033 中国留学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，有时还值得去一转 7 00:01:00,033 --> 00:01:07,033 倘在上午，里面的几间洋房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。 8 00:01:07,033 --> 00:01:20,033 但到傍晚，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，兼以满房烟尘斗乱 9 00:01:20,033 --> 00:01:25,266 问问精通时事的人，答道，“那是在学跳舞。” 10 00:01:25,266 --> 00:01:32,066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，如何呢？ 11 00:01:32,066 --> 00:01:36,733 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。 12 00:01:36,733 --> 00:01:45,333 从东京出发，不久便到一处驿站，写道：日暮里。 13 00:01:45,333 --> 00:01:51,000 不知怎地，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。 14 00:01:51,000 --> 00:02:01,233 其次却只记得水户了，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。 15 00:02:01,233 --> 00:02:05,333 仙台是一个市镇，并不大 16 00:02:05,333 --> 00:02:07,633 冬天冷得利害 17 00:02:07,633 --> 00:02:11,066 还没有中国的学生。 18 00:02:11,066 --> 00:02:15,433 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。 19 00:02:15,433 --> 00:02:26,866 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，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，倒挂在水果店头，尊为“胶菜” 20 00:02:26,866 --> 00:02:36,966 福建野生着的芦荟，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，且美其名曰“龙舌兰”。 21 00:02:36,966 --> 00:02:47,733 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，不但学校不收学费，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。 22 00:02:47,733 --> 00:03:05,966 我先是住在监狱旁边一个客店里的，初冬已经颇冷，蚊子却还多，后来用被盖了全身，用衣服包了头脸，只留两个鼻孔出气。 23 00:03:05,966 --> 00:03:14,533 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，蚊子竟无从插嘴，居然睡安稳了。 24 00:03:14,533 --> 00:03:16,833 饭食也不坏。 25 00:03:16,833 --> 00:03:28,833 但一位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，我住在那里不相宜，几次三番，几次三番地说。 26 00:03:28,833 --> 00:03:41,000 我虽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，然而好意难却，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。 27 00:03:41,000 --> 00:03:53,966 于是搬到别一家，离监狱也很远，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。 28 00:03:53,966 --> 00:04:02,066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，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。 29 00:04:02,066 --> 00:04:06,333 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。 30 00:04:06,333 --> 00:04:09,066 最初是骨学。 31 00:04:09,066 --> 00:04:18,466 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，八字须，戴着眼镜，挟着一迭大大小小的书。 32 00:04:18,466 --> 00:04:28,600 一将书放在讲台上，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，向学生介绍自己道：—— 33 00:04:28,600 --> 00:04:32,500 “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……。” 34 00:04:32,500 --> 00:04:37,933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。 35 00:04:37,933 --> 00:04:51,400 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，那些大大小小的书，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。 36 00:04:51,400 --> 00:04:54,366 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 37 00:04:54,366 --> 00:05:04,133 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，他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，并不比中国早。 38 00:05:04,133 --> 00:05:15,666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，在校已经一年，掌故颇为熟悉的了。 39 00:05:15,666 --> 00:05:20,600 他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。 40 00:05:20,600 --> 00:05:28,566 这藤野先生，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，有时竟会忘记带领结 41 00:05:28,566 --> 00:05:43,600 冬天是一件旧外套，寒颤颤的，有一回上火车去，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，叫车里的客人大家小心些。 42 00:05:43,600 --> 00:05:53,633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，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。 43 00:05:53,633 --> 00:06:01,266 过了一星期，大约是星期六，他使助手来叫我了。 44 00:06:01,266 --> 00:06:18,466 到得研究室，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独的头骨中间，——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，后来有一篇论文在本校的杂志上发表出来。 45 00:06:18,466 --> 00:06:24,000 “我的讲义，你能抄下来么？” 46 00:06:24,000 --> 00:06:26,033 他问。 47 00:06:26,033 --> 00:06:26,866 “可以抄一点。” 48 00:06:26,866 --> 00:06:29,133 “拿来我看！” 49 00:06:29,133 --> 00:06:44,266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，他收下了，第二三天便还我，并且说，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一回。 50 00:06:44,266 --> 00:06:52,766 我拿下来打开看时，很吃了一惊，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。 51 00:06:52,766 --> 00:07:07,233 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，都用红笔添改过了，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，连文法的错误，也都一一订正。 52 00:07:07,233 --> 00:07:18,933 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：骨学、血管学、神经学。 53 00:07:18,933 --> 00:07:25,000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，有时也很任性。 54 00:07:25,000 --> 00:07:39,066 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，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，是下臂的血管，指着，向我和蔼的说道：—— 55 00:07:39,066 --> 00:07:44,200 “你看，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。 56 00:07:44,200 --> 00:07:57,366 ——自然，这样一移，的确比较的好看些，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，实物是那么样的，我们没法改换它。 57 00:07:57,366 --> 00:08:04,100 现在我给你改好了，以后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。” 58 00:08:04,100 --> 00:08:14,133 但是我还不服气，口头答应着，心里却想道：—— 59 00:08:14,133 --> 00:08:16,533 “图还是我画的不错 60 00:08:16,533 --> 00:08:20,500 至于实在的情形，我心里自然记得的。” 61 00:08:20,500 --> 00:08:39,666 学年试验完毕之后，我便到东京玩了一夏天，秋初再回学校，成绩早已发表了，同学一百余人之中，我在中间，不过是没有落第。 62 00:08:39,666 --> 00:08:48,666 这回藤野先生所担任的功课，是解剖实习和局部解剖学。 63 00:08:48,666 --> 00:09:01,566 解剖实习了大概一星期，他又叫我去了，很高兴地，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：—— 64 00:09:01,566 --> 00:09:10,433 “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，所以很担心，怕你不肯解剖尸体。 65 00:09:10,433 --> 00:09:14,733 现在总算放心了，没有这回事。” 66 00:09:14,733 --> 00:09:21,933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。 67 00:09:21,933 --> 00:09:38,533 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，但不知道详细，所以要问我怎么裹法，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，还叹息道，“总要看一看才知道。 68 00:09:38,533 --> 00:09:41,066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？” 69 00:09:41,066 --> 00:09:51,366 有一天，本级的学生会干事到我寓里来了，要借我的讲义看。 70 00:09:51,366 --> 00:09:57,533 我检出来交给他们，却只翻检了一通，并没有带走。 71 00:09:57,533 --> 00:10:06,433 但他们一走，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，拆开看时，第一句是：—— 72 00:10:06,433 --> 00:10:08,100 “你改悔罢！” 73 00:10:08,100 --> 00:10:17,933 这是《新约》上的句子罢，但经托尔斯泰新近引用过的。 74 00:10:17,933 --> 00:10:30,033 其时正值日俄战争，托老先生便写了一封给俄国和日本的皇帝的信，开首便是这一句。 75 00:10:30,033 --> 00:10:42,533 日本报纸上很斥责他的不逊，爱国青年也愤然，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。 76 00:10:42,533 --> 00:10:57,400 其次的话，大略是说上年解剖学试验的题目，是藤野先生讲义上做了记号，我预先知道的，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。 77 00:10:57,400 --> 00:11:01,533 末尾是匿名。 78 00:11:01,533 --> 00:11:07,366 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件事。 79 00:11:07,366 --> 00:11:23,266 因为要开同级会，干事便在黑板上写广告，末一句是“请全数到会勿漏为要”，而且在“漏”字旁边加了一个圈。 80 00:11:23,266 --> 00:11:39,766 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，但是毫不介意，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，犹言我得了教员漏泄出来的题目。 81 00:11:39,766 --> 00:11:44,600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 82 00:11:44,600 --> 00:11:59,233 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，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查的无礼，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，发表出来。 83 00:11:59,233 --> 00:12:08,033 终于这流言消灭了，干事却又竭力运动，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。 84 00:12:08,033 --> 00:12:14,400 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。 85 00:12:14,400 --> 00:12:30,266 中国是弱国，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，分数在六十分以上，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：也无怪他们疑惑。 86 00:12:30,266 --> 00:12:35,966 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。 87 00:12:35,966 --> 00:12:56,233 第二年添教霉菌学，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，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，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，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。 88 00:12:56,233 --> 00:13:09,766 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：给俄国人做侦探，被日本军捕获，要枪毙了，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 89 00:13:09,766 --> 00:13:15,766 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。 90 00:13:15,766 --> 00:13:17,866 “万岁！” 91 00:13:17,866 --> 00:13:22,033 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。 92 00:13:22,033 --> 00:13:33,433 这种欢呼，是每看一片都有的，但在我，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。 93 00:13:33,433 --> 00:13:53,733 此后回到中国来，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，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，——呜呼，无法可想！ 94 00:13:53,733 --> 00:14:01,866 但在那时那地，我的意见却变化了。 95 00:14:01,866 --> 00:14:15,933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，我便去寻藤野先生，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，并且离开这仙台。 96 00:14:15,933 --> 00:14:27,633 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，似乎想说话，但竟没有说。 97 00:14:27,633 --> 00:14:36,333 “我想去学生物学，先生教给我的学问，也还有用的。” 98 00:14:36,333 --> 00:14:50,066 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，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，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。 99 00:14:50,066 --> 00:14:59,533 “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，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。” 100 00:14:59,533 --> 00:15:02,733 他叹息说。 101 00:15:02,733 --> 00:15:18,266 将走的前几天，他叫我到他家里去，交给我一张照相，后面写着两个字道：“惜别”，还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。 102 00:15:18,266 --> 00:15:22,033 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 103 00:15:22,033 --> 00:15:30,933 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，并且时时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。 104 00:15:30,933 --> 00:15:46,433 我离开仙台之后，就多年没有照过相，又因为状况也无聊，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，便连信也怕敢写了。 105 00:15:46,433 --> 00:16:06,866 经过的年月一多，话更无从说起，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，却又难以下笔，这样的一直到现在，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。 106 00:16:06,866 --> 00:16:15,200 从他那一面看起来，是一去之后，杳无消息了。 107 00:16:15,200 --> 00:16:31,266 但不知怎地，我总还时时记起他，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，他是最使我感激，给我鼓励的一个。 108 00:16:31,266 --> 00:16:48,533 有时我常常想：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，不倦的教诲，小而言之，是为中国，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 109 00:16:48,533 --> 00:16:58,033 大而言之，是为学术，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。 110 00:16:58,033 --> 00:17:11,266 他的性格，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，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。 111 00:17:11,266 --> 00:17:21,833 他所改正的讲义，我曾经订成三厚本，收藏着的，将作为永久的纪念。 112 00:17:21,833 --> 00:17:36,533 不幸七年前迁居的时候，中途毁坏了一口书箱，失去半箱书，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。 113 00:17:36,533 --> 00:17:42,000 责成运送局去找寻，寂无回信。 114 00:17:42,000 --> 00:17:51,866 只有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，书桌对面。 115 00:17:51,866 --> 00:18:23,666 每当夜间疲倦，正想偷懒时，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，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，而且增加勇气了，于是点上一枝烟，再继续写些为“正人君子”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。 116 00:18:23,666 --> 00:18:24,533 十月十二日
注音：
正文：
东京也无非是这样。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，望去确也象绯红的轻云，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“清国留学生”的速成班，头顶上盘着大辫子，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，形成一座富士山。也有解散辫子，盘得平的，除下帽来，油光可鉴，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，还要将脖子扭几扭。实在标致极了。<br /> 中国留学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，有时还值得去一转；倘在上午，里面的几间洋房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。但到傍晚，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，兼以满房烟尘斗乱；问问精通时事的人，答道，“那是在学跳舞。”<br />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，如何呢？<br /> 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。从东京出发，不久便到一处驿站，写道：日暮里。不知怎地，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。其次却只记得水户了，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。仙台是一个市镇，并不大；冬天冷得利害；还没有中国的学生。<br /> 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。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，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，倒挂在水果店头，尊为“胶菜”；福建野生着的芦荟，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，且美其名曰“龙舌兰”。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，不但学校不收学费，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。我先是住在监狱旁边一个客店里的，初冬已经颇冷，蚊子却还多，后来用被盖了全身，用衣服包了头脸，只留两个鼻孔出气。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，蚊子竟无从插嘴，居然睡安稳了。饭食也不坏。但一位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，我住在那里不相宜，几次三番，几次三番地说。我虽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，然而好意难却，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。于是搬到别一家，离监狱也很远，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。<br />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，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。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。最初是骨学。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，八字须，戴着眼镜，挟着一迭大大小小的书。一将书放在讲台上，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，向学生介绍自己道：——<br /> “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……。”<br />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。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，那些大大小小的书，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。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；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，他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，并不比中国早。<br />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，在校已经一年，掌故颇为熟悉的了。他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。这藤野先生，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，有时竟会忘记带领结；冬天是一件旧外套，寒颤颤的，有一回上火车去，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，叫车里的客人大家小心些。<br />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，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。<br /> 过了一星期，大约是星期六，他使助手来叫我了。到得研究室，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独的头骨中间，——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，后来有一篇论文在本校的杂志上发表出来。<br /> “我的讲义，你能抄下来么？”他问。<br /> “可以抄一点。”<br /> “拿来我看！”<br />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，他收下了，第二三天便还我，并且说，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一回。我拿下来打开看时，很吃了一惊，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。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，都用红笔添改过了，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，连文法的错误，也都一一订正。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：骨学、血管学、神经学。<br />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，有时也很任性。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，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，是下臂的血管，指着，向我和蔼的说道：——<br /> “你看，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。——自然，这样一移，的确比较的好看些，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，实物是那么样的，我们没法改换它。现在我给你改好了，以后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。”<br /> 但是我还不服气，口头答应着，心里却想道：——<br /> “图还是我画的不错；至于实在的情形，我心里自然记得的。”<br /> 学年试验完毕之后，我便到东京玩了一夏天，秋初再回学校，成绩早已发表了，同学一百余人之中，我在中间，不过是没有落第。这回藤野先生所担任的功课，是解剖实习和局部解剖学。<br /> 解剖实习了大概一星期，他又叫我去了，很高兴地，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：——<br /> “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，所以很担心，怕你不肯解剖尸体。现在总算放心了，没有这回事。”<br />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。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，但不知道详细，所以要问我怎么裹法，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，还叹息道，“总要看一看才知道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？”<br /> 有一天，本级的学生会干事到我寓里来了，要借我的讲义看。我检出来交给他们，却只翻检了一通，并没有带走。但他们一走，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，拆开看时，第一句是：——<br /> “你改悔罢！”<br /> 这是《新约》上的句子罢，但经托尔斯泰新近引用过的。其时正值日俄战争，托老先生便写了一封给俄国和日本的皇帝的信，开首便是这一句。日本报纸上很斥责他的不逊，爱国青年也愤然，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。其次的话，大略是说上年解剖学试验的题目，是藤野先生讲义上做了记号，我预先知道的，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。末尾是匿名。<br /> 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件事。因为要开同级会，干事便在黑板上写广告，末一句是“请全数到会勿漏为要”，而且在“漏”字旁边加了一个圈。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，但是毫不介意，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，犹言我得了教员漏泄出来的题目。<br />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；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，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查的无礼，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，发表出来。终于这流言消灭了，干事却又竭力运动，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。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。<br /> 中国是弱国，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，分数在六十分以上，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：也无怪他们疑惑。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。第二年添教霉菌学，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，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，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，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。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：给俄国人做侦探，被日本军捕获，要枪毙了，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；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。<br /> “万岁！”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。<br /> 这种欢呼，是每看一片都有的，但在我，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。此后回到中国来，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，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，——呜呼，无法可想！但在那时那地，我的意见却变化了。<br />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，我便去寻藤野先生，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，并且离开这仙台。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，似乎想说话，但竟没有说。<br /> “我想去学生物学，先生教给我的学问，也还有用的。”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，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，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。<br /> “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，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。”他叹息说。<br /> 将走的前几天，他叫我到他家里去，交给我一张照相，后面写着两个字道：“惜别”，还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。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；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，并且时时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。<br /> 我离开仙台之后，就多年没有照过相，又因为状况也无聊，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，便连信也怕敢写了。经过的年月一多，话更无从说起，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，却又难以下笔，这样的一直到现在，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。从他那一面看起来，是一去之后，杳无消息了。<br /> 但不知怎地，我总还时时记起他，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，他是最使我感激，给我鼓励的一个。有时我常常想：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，不倦的教诲，小而言之，是为中国，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；大而言之，是为学术，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。他的性格，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，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。<br /> 他所改正的讲义，我曾经订成三厚本，收藏着的，将作为永久的纪念。不幸七年前迁居的时候，中途毁坏了一口书箱，失去半箱书，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。责成运送局去找寻，寂无回信。只有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，书桌对面。每当夜间疲倦，正想偷懒时，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，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，而且增加勇气了，于是点上一枝烟，再继续写些为“正人君子”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。<br /> 十月十二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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