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史铁生《庙的回忆1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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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00:00:00,700 --> 00:00:05,133 庙的回忆（1），史铁生 2 00:00:05,133 --> 00:00:15,200 据说，过去北京城内的每一条胡同都有庙，或大或小总有一座。 3 00:00:15,200 --> 00:00:18,100 这或许有夸张成分。 4 00:00:18,100 --> 00:00:29,266 但慢慢回想，我住过以及我熟悉的胡同里，确实都有庙或庙的遗迹。 5 00:00:29,266 --> 00:00:37,766 在我出生的那条胡同里，与我家院门斜对着，曾经就是一座小庙。 6 00:00:37,766 --> 00:01:01,966 我见到它时它已改做油坊，庙门、庙院尚无大变，唯走了僧人，常有马车运来大包大包的花生、芝麻，院子里终日磨声隆隆，呛人的油脂味经久不散。 7 00:01:01,966 --> 00:01:12,833 推磨的驴们轮换着在门前的空地上休息，打滚儿，大惊小怪地喊叫。 8 00:01:12,833 --> 00:01:23,200 从那条胡同一直往东的另一条胡同中，有一座大些的庙，香火犹存。 9 00:01:23,200 --> 00:01:32,100 或者是庵，记不得名字了，只记得奶奶说过那里面没有男人。 10 00:01:32,100 --> 00:01:40,000 那是奶奶常领我去的地方，庙院很大，松柏森然。 11 00:01:40,000 --> 00:02:00,600 夏天的傍晚不管多么燠热难熬，一走进那庙院立刻就觉清凉，我和奶奶并排坐在庙堂的石阶上，享受晚风和月光，看星星一颗一颗亮起来。 12 00:02:00,600 --> 00:02:21,566 僧尼们并不驱赶俗众，更不收门票，见了我们唯颔首微笑，然后静静地不知走到哪里去了，有如晚风掀动松柏的脂香似有若无。 13 00:02:21,566 --> 00:02:35,400 庙堂中常有法事，钟鼓声、铙钹声、木鱼声，噌噌吰吰，那音乐让人心中犹豫。 14 00:02:35,400 --> 00:02:52,066 诵经声如无字的伴歌，好像黑夜的愁叹，好像被灼烤了一白天的土地终于得以舒展便油然飘缭起的雾霭。 15 00:02:52,066 --> 00:02:58,400 奶奶一动不动地听，但鼓励我去看看。 16 00:02:58,400 --> 00:03:07,866 我迟疑着走近门边，只向门缝中望了一眼，立刻跑开。 17 00:03:07,866 --> 00:03:13,000 那一眼印象极为深刻。 18 00:03:13,000 --> 00:03:36,766 现在想，大约任何声音、光线、形状、姿态，乃至温度和气息，都在人的心底有着先天的响应，因而很多事可以不懂但能够知道，说不清楚，却永远记住。 19 00:03:36,766 --> 00:03:40,766 那大约就是形式的力量。 20 00:03:40,766 --> 00:03:59,300 气氛或者情绪，整体地袭来，它们大于言说，它们进入了言不可及之域，以至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本能地审视而不单是看见。 21 00:03:59,300 --> 00:04:12,166 我跑回到奶奶身旁，出于本能，我知道了那是另一种地方，或是通向着另一种地方 22 00:04:12,166 --> 00:04:19,366 比如说树林中穿流的雾霭，全是游魂。 23 00:04:19,366 --> 00:04:35,066 奶奶听得入神，摇撼她她也不觉，她正从那音乐和诵唱中回想生命，眺望那另一种地方吧。 24 00:04:35,066 --> 00:04:47,766 我的年龄无可回想，无以眺望，另一种地方对一个初来的生命是严重的威胁。 25 00:04:47,766 --> 00:05:02,466 我钻进奶奶的怀里不敢看，不敢听也不敢想，唯觉幽冥之气弥漫，月光也似冷暗了。 26 00:05:02,466 --> 00:05:14,600 这个孩子生而怯懦，禀性愚顽，想必正是他要来这人间的缘由。 27 00:05:14,600 --> 00:05:37,700 上小学的那一年，我们搬了家，原因是若干条街道联合起来成立了人民公社，公社机关看中了我们原来住的那个院子以及相邻的两个院子，于是他们搬进来我们搬出去。 28 00:05:37,700 --> 00:05:54,866 我记得这件事进行得十分匆忙，上午一通知下午就搬，街道干部打电话把各家的主要劳力都从单位里叫回家，从中午一直搬到深夜。 29 00:05:54,866 --> 00:06:15,866 这事很让我兴奋，所有要搬走的孩子都很兴奋，不用去上学了，很可能明天和后天也不用上学了，而且我们一齐搬走，搬走之后仍然住在一起。 30 00:06:15,866 --> 00:06:28,766 我们跳上运家具的卡车奔赴新家，觉得正有一些动人的事情在发生，有些新鲜的东西正等着我们。 31 00:06:28,766 --> 00:06:36,666 可惜路程不远，完全谈不上什么经历新家就到了。 32 00:06:36,666 --> 00:06:51,666 不过微微的失望转瞬即逝，我们冲进院子，在所有的屋子里都风似的刮一遍，以主人的身份接管了它们。 33 00:06:51,666 --> 00:07:01,900 从未来的角度看，这院子远不如我们原来的院子，但新鲜是主要的。 34 00:07:01,900 --> 00:07:23,200 新鲜与孩子天生有缘，新鲜在那样的季节里统统都被推崇，我们才不管院子是否比原来的小或房子是否比原来的破，立刻在横倒竖歪的家具中间捉迷藏，疯跑疯叫。 35 00:07:23,200 --> 00:07:57,700 把所有的房门都打开然后关上，把所有的电灯都关上然后打开，爬到树上去然后跳下来，被忙乱的人群撞倒然后自己爬起来，为每一个新发现激动不已，然后看看其实也没什么……最后集体在某一个角落里睡熟，睡得不省人事，叫也叫不应。 36 00:07:57,700 --> 00:08:26,100 那时母亲正在外地出差，来不及通知她，几天后她回来时发现家已经变成了公社机关，她在那门前站了很久才有人来向她解释，大意是：不要紧放心吧，搬走的都是好同志，住在哪儿和不住在哪儿都一样是革命需要。 37 00:08:26,100 --> 00:08:34,500 新家所在之地叫“观音寺胡同”，顾名思义那儿也有一座庙。 38 00:08:34,500 --> 00:08:41,233 那庙不能算小，但早已破败，久失看管。 39 00:08:41,233 --> 00:08:48,033 庙门不翼而飞，院子里枯藤老树荒草藏人。 40 00:08:48,033 --> 00:08:50,166 侧殿空空。 41 00:08:50,166 --> 00:09:07,033 正殿里尚存几尊泥像，彩饰斑驳，站立两旁的护法天神怒目圆睁但已赤手空拳，兵器早不知被谁夺下扔在地上。 42 00:09:07,033 --> 00:09:47,566 我和几个同龄的孩子便捡起那兵器，挥舞着，在大殿中跳上跳下杀进杀出，模仿俗世的战争，朝残圮的泥胎劈砍，向草丛中冲锋，披荆斩棘草叶横飞，大有堂吉诃德之神采，然后给寂寞的老树“施肥”，擦屁股纸贴在墙上……做尽亵渎神灵的恶事然后鸟儿一样在夕光中回家。 43 00:09:47,566 --> 00:10:11,900 很长一段时间那儿都是我们的乐园，放了学不回家先要到那儿去，那儿有发现不完的秘密，草丛中有死猫，老树上有鸟窝，幽暗的殿顶上据说有蛇和黄鼬，但始终未得一见。 44 00:10:11,900 --> 00:10:28,266 有时是为了一本小人书，租期紧，大家轮不过来，就一齐跑到那庙里去看，一个人捧着大家围在四周，大家都说看好了才翻页。 45 00:10:28,266 --> 00:10:40,900 谁看得慢了，大家就骂他笨，其实都还识不得几个字，主要是看画，看画自然也有笨与不笨之分。 46 00:10:40,900 --> 00:10:53,666 或者是为了抄作业，有几个笨主儿作业老是不会，就抄别人的，庙里安全，老师和家长都看不见。 47 00:10:53,666 --> 00:10:59,000 佛嘛，心中无佛什么事都敢干。 48 00:10:59,000 --> 00:11:37,600 抄者撅着屁股在菩萨眼皮底下紧抄，被抄者则乘机大肆炫耀其优越感，说一句“我的时间不多你要抄就快点儿”，然后故意放大轻松与快乐，去捉蚂蚱、逮蜻蜓，大喊大叫地弹球儿、扇三角，急得抄者流汗，撅起的屁股有节奏地颠，嘴中念念有词，不时扭起头来喊一句：“等我会儿嘿！” 49 00:11:37,600 --> 00:11:43,866 其实谁也知道，没法等。 50 00:11:43,866 --> 00:11:47,833 还有一回专门是为了比赛胆儿大。 51 00:11:47,833 --> 00:11:50,200 “晚上谁敢到那庙里去？” 52 00:11:50,200 --> 00:11:52,400 “这有什么，嘁！” 53 00:11:52,400 --> 00:11:53,400 “有什么？ 54 00:11:53,400 --> 00:11:56,000 有鬼，你敢去吗？” 55 00:11:56,000 --> 00:11:56,966 “废话！ 56 00:11:56,966 --> 00:11:58,733 我早都去过了。” 57 00:11:58,733 --> 00:12:00,000 “牛×！” 58 00:12:00,000 --> 00:12:05,033 “嘿，你要不信嘿……今儿晚上就去你敢不敢？” 59 00:12:05,033 --> 00:12:07,766 “去就去有什么呀，嘁！” 60 00:12:07,766 --> 00:12:11,666 “行，谁不去谁孙子敢不敢？” 61 00:12:11,666 --> 00:12:14,833 “行，几点？”“九点。” 62 00:12:14,833 --> 00:12:16,966 “就怕那会儿我妈不让我出来。” 63 00:12:16,966 --> 00:12:19,566 “哎哟喂，不敢就说不敢！” 64 00:12:19,566 --> 00:12:22,833 “行，九点就九点！” 65 00:12:22,833 --> 00:12:34,900 那天晚上我们真的到那庙里去了一回，有人拿了个手电筒，还有人带了把水果刀好歹算一件武器。 66 00:12:34,900 --> 00:12:44,300 我们走进庙门时还是满天星斗，不一会儿天却阴上来，而且起了风。 67 00:12:44,300 --> 00:13:01,366 我们在侧殿的台阶上蹲着，挤成一堆儿，不敢动也不敢大声说话，荒草摇摇，老树沙沙，月亮在云中一跳一跳地走。 68 00:13:01,366 --> 00:13:04,366 有人说想回家去撒泡尿。 69 00:13:04,366 --> 00:13:08,100 有人说撒尿你就到那边撒去呗。 70 00:13:08,100 --> 00:13:13,966 有人说别的倒也不怕，就怕是要下雨了。
注音：
正文：
据说，过去北京城内的每一条胡同都有庙，或大或小总有一座。这或许有夸张成分。但慢慢回想，我住过以及我熟悉的胡同里，确实都有庙或庙的遗迹。<br /> <br /> 在我出生的那条胡同里，与我家院门斜对着，曾经就是一座小庙。我见到它时它已改做油坊，庙门、庙院尚无大变，唯走了僧人，常有马车运来大包大包的花生、芝麻，院子里终日磨声隆隆，呛人的油脂味经久不散。推磨的驴们轮换着在门前的空地上休息，打滚儿，大惊小怪地喊叫。<br /> <br /> 从那条胡同一直往东的另一条胡同中，有一座大些的庙，香火犹存。或者是庵，记不得名字了，只记得奶奶说过那里面没有男人。那是奶奶常领我去的地方，庙院很大，松柏森然。夏天的傍晚不管多么燠热难熬，一走进那庙院立刻就觉清凉，我和奶奶并排坐在庙堂的石阶上，享受晚风和月光，看星星一颗一颗亮起来。僧尼们并不驱赶俗众，更不收门票，见了我们唯颔首微笑，然后静静地不知走到哪里去了，有如晚风掀动松柏的脂香似有若无。庙堂中常有法事，钟鼓声、铙钹声、木鱼声，噌噌吰吰，那音乐让人心中犹豫。诵经声如无字的伴歌，好像黑夜的愁叹，好像被灼烤了一白天的土地终于得以舒展便油然飘缭起的雾霭。奶奶一动不动地听，但鼓励我去看看。我迟疑着走近门边，只向门缝中望了一眼，立刻跑开。那一眼印象极为深刻。<br /> <br /> 现在想，大约任何声音、光线、形状、姿态，乃至温度和气息，都在人的心底有着先天的响应，因而很多事可以不懂但能够知道，说不清楚，却永远记住。那大约就是形式的力量。气氛或者情绪，整体地袭来，它们大于言说，它们进入了言不可及之域，以至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本能地审视而不单是看见。我跑回到奶奶身旁，出于本能，我知道了那是另一种地方，或是通向着另一种地方；比如说树林中穿流的雾霭，全是游魂。奶奶听得入神，摇撼她她也不觉，她正从那音乐和诵唱中回想生命，眺望那另一种地方吧。我的年龄无可回想，无以眺望，另一种地方对一个初来的生命是严重的威胁。我钻进奶奶的怀里不敢看，不敢听也不敢想，唯觉幽冥之气弥漫，月光也似冷暗了。这个孩子生而怯懦，禀性愚顽，想必正是他要来这人间的缘由。<br /> <br /> 上小学的那一年，我们搬了家，原因是若干条街道联合起来成立了人民公社，公社机关看中了我们原来住的那个院子以及相邻的两个院子，于是他们搬进来我们搬出去。我记得这件事进行得十分匆忙，上午一通知下午就搬，街道干部打电话把各家的主要劳力都从单位里叫回家，从中午一直搬到深夜。这事很让我兴奋，所有要搬走的孩子都很兴奋，不用去上学了，很可能明天和后天也不用上学了，而且我们一齐搬走，搬走之后仍然住在一起。我们跳上运家具的卡车奔赴新家，觉得正有一些动人的事情在发生，有些新鲜的东西正等着我们。可惜路程不远，完全谈不上什么经历新家就到了。不过微微的失望转瞬即逝，我们冲进院子，在所有的屋子里都风似的刮一遍，以主人的身份接管了它们。<br /> <br /> 从未来的角度看，这院子远不如我们原来的院子，但新鲜是主要的。新鲜与孩子天生有缘，新鲜在那样的季节里统统都被推崇，我们才不管院子是否比原来的小或房子是否比原来的破，立刻在横倒竖歪的家具中间捉迷藏，疯跑疯叫。把所有的房门都打开然后关上，把所有的电灯都关上然后打开，爬到树上去然后跳下来，被忙乱的人群撞倒然后自己爬起来，为每一个新发现激动不已，然后看看其实也没什么……最后集体在某一个角落里睡熟，睡得不省人事，叫也叫不应。那时母亲正在外地出差，来不及通知她，几天后她回来时发现家已经变成了公社机关，她在那门前站了很久才有人来向她解释，大意是：不要紧放心吧，搬走的都是好同志，住在哪儿和不住在哪儿都一样是革命需要。<br /> <br /> 新家所在之地叫“观音寺胡同”，顾名思义那儿也有一座庙。那庙不能算小，但早已破败，久失看管。庙门不翼而飞，院子里枯藤老树荒草藏人。侧殿空空。正殿里尚存几尊泥像，彩饰斑驳，站立两旁的护法天神怒目圆睁但已赤手空拳，兵器早不知被谁夺下扔在地上。我和几个同龄的孩子便捡起那兵器，挥舞着，在大殿中跳上跳下杀进杀出，模仿俗世的战争，朝残圮的泥胎劈砍，向草丛中冲锋，披荆斩棘草叶横飞，大有堂吉诃德之神采，然后给寂寞的老树“施肥”，擦屁股纸贴在墙上……做尽亵渎神灵的恶事然后鸟儿一样在夕光中回家。很长一段时间那儿都是我们的乐园，放了学不回家先要到那儿去，那儿有发现不完的秘密，草丛中有死猫，老树上有鸟窝，幽暗的殿顶上据说有蛇和黄鼬，但始终未得一见。<br /> <br /> 有时是为了一本小人书，租期紧，大家轮不过来，就一齐跑到那庙里去看，一个人捧着大家围在四周，大家都说看好了才翻页。谁看得慢了，大家就骂他笨，其实都还识不得几个字，主要是看画，看画自然也有笨与不笨之分。或者是为了抄作业，有几个笨主儿作业老是不会，就抄别人的，庙里安全，老师和家长都看不见。佛嘛，心中无佛什么事都敢干。抄者撅着屁股在菩萨眼皮底下紧抄，被抄者则乘机大肆炫耀其优越感，说一句“我的时间不多你要抄就快点儿”，然后故意放大轻松与快乐，去捉蚂蚱、逮蜻蜓，大喊大叫地弹球儿、扇三角，急得抄者流汗，撅起的屁股有节奏地颠，嘴中念念有词，不时扭起头来喊一句：“等我会儿嘿！”其实谁也知道，没法等。<br /> <br /> 还有一回专门是为了比赛胆儿大。“晚上谁敢到那庙里去？”“这有什么，嘁！”“有什么？有鬼，你敢去吗？”“废话！我早都去过了。”“牛×！”“嘿，你要不信嘿……今儿晚上就去你敢不敢？”“去就去有什么呀，嘁！”“行，谁不去谁孙子敢不敢？”“行，几点？”“九点。”“就怕那会儿我妈不让我出来。”“哎哟喂，不敢就说不敢！”“行，九点就九点！”那天晚上我们真的到那庙里去了一回，有人拿了个手电筒，还有人带了把水果刀好歹算一件武器。我们走进庙门时还是满天星斗，不一会儿天却阴上来，而且起了风。我们在侧殿的台阶上蹲着，挤成一堆儿，不敢动也不敢大声说话，荒草摇摇，老树沙沙，月亮在云中一跳一跳地走。有人说想回家去撒泡尿。有人说撒尿你就到那边撒去呗。有人说别的倒也不怕，就怕是要下雨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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