赏析
《暗香》的脉络,陈匪石援引周济所言:“前五句为‘盛时这般景象’;‘何逊而今渐老’四句为‘衰时这般景象’;‘长记曾携手处’二句为‘追想其盛时’;‘又片片’二句为‘感怀其衰时’。以全词观之,就局势转折而论,周说颇为确切。” 全词于今昔对照之中,寄寓盛衰之感与怀人之思。至于盛衰是个人境遇抑或家国变迁,怀人是眷恋所恋之人还是怀念帝妃,向来见仁见智,不必强行划一。
上片以 “旧时”“而今”,下片用 “正”“曾”“又”,将今昔脉络标注得十分明晰。起首五句描绘旧时赏梅图景,无论文字还是意境,皆美妙至极:“梅枝旁、月色下,笛声婉转悠扬,当此之时,又唤起如玉佳人,冒着严寒采摘梅花,月色、笛声、花影、人影,交融成一片,试思这是何等境界,何等情致!”(沈祖棻语)“何逊” 两句陡然转折:“都忘却”,既是困境中人失去赏花赋诗的兴致,亦是旧时的美好不堪回首,着笔简练,将现状的衰颓寄寓于言外。“但怪得” 再作转折,写人已衰颓无力对花赏玩,花却以馨香袭人 —— 旧时的赏爱,如今却成 “怪”,一字之中深含今昔之变。“瑶席” 是美称石湖之雅致,并非言其奢华。
过片两句,字面上是描写江南冬末万木萧瑟之景,实则也是上片衰飒之情的外化。“寄与路遥”,化用陆凯折梅赠友的典故,转入怀人之意。“叹” 字道出因路途遥远无从寄赠,故怀人实为绝望之情。“翠尊” 承上 “瑶席” 而来,“红萼” 承上 “疏花” 而来,关联紧密。把酒之际生起悲绪,面对花枝无言以对,唯有 “耿相忆”,“耿”,是相忆时清晰而深切的感觉,“长记” 紧承 “相忆”,再折入 “旧时” 场景,与玉人携手于西湖之畔,但见千万树梅花冒寒绽放,气势压过千顷寒波,是何等精神,何等气象,堪称千古名句。“又” 字跌落到眼前情境,翻进一层以现境作结:梅花片片吹尽,“竹外疏花” 自然无从得见;玉人攀摘之举,就更不可能了。极沉痛之情,寄寓于花事变迁,文字优美,笔致婉丽,正如张炎所言 “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,自立新意,真为绝唱”。
《疏影》一词着重刻画梅花清幽孤傲的形象,寄寓作者对青春、对美好事物的怜惜之情。此词脉络,可从上下两片梳理。上片聚焦花开,花形、花魂、花品、花境皆有勾勒;下片转写花落,护惜、无奈、怨悱、拟想交织成篇。
上片摹写梅花形神俱佳。“苔枝缀玉,有翠禽小小,枝上同宿”,开篇便向读者展现一幅色调鲜明、清幽静美的 “双栖图”。它勾勒出一株古梅,枝头缀满晶莹似玉的梅花,与翠色小鸟相伴栖宿。苔枝与翠禽色调相近,皆为充满生机的 “绿”,其间点缀美玉般的梅花,更显光彩夺目。字里行间未露 “梅” 字,梅的形象却立体呈现。接着推出第二幅画面:“客里相逢,篱角黄昏,无言自倚修竹”,完全以写人的笔法状梅。梅花即佳人的化身。相逢于 “客里”,又置于 “篱角黄昏” 的典型环境,更添寂寞氛围。在此情境中,“佳人”“无言自倚修竹”。“无言” 之神态、“自倚” 之动作,既凸显孤高佳人的形象,也折射出词人 “客里” 怀人的孤寂心境。在这种情绪驱使下,词人设想对方亦当孤寂难耐,下句便借昭君出塞之事抒发此感。“不惯”“暗忆” 两个寻常词语,在特定语境中传递出深沉情致。“想佩环、月夜归来,化作此花幽独”,明写人花幻化的艺术境界。置于 “月夜” 归来,更显 “幽独” 气质。“月夜” 与 “黄昏” 呼应,“花” 与 “玉” 呼应,“幽独” 与 “无言自倚” 呼应,文字脉络细密,情感线索清晰。“幽独” 一词总括上片精髓,成为全词基调,此数句亦为词中重点,尽写梅花之魂。
下片过片另开新境,表明梅花不仅有美的形貌、灵魂,更有美的举动 —— 美化妆点妇女。“犹记深宫旧事” 与上片 “暗忆江南江北” 相互呼应,乃词人想象心上人于远方孤寂中常忆美好往事。“那人正睡里,飞近蛾绿”,借南朝寿阳公主午睡时梅花落眉心、宫女仿效 “梅花妆” 的典故,喻往事美好令人难忘。如此时光值得珍视,切莫如无情东风 “不管盈盈,早与安排金屋”。然往事成空,唯留美好追忆,恰似梅花终被东风吹落 “随波去”,难免怨恨 “玉龙哀曲”。“却又怨、玉龙哀曲”,可视为为梅花而奏的招魂之曲,从音乐侧面申述护梅之重要。“玉龙” 亦与前篇 “梅边吹笛” 呼应。临近收束,作者着意使《疏影》结尾与《暗香》开头呼应,以成前后勾连之势,令其独创的 “连环体” 结构完整。“等恁时,重觅幽香,已入小窗横幅”,又从绘画角度深化主题。《疏影》末句 “小窗横幅” 当与《暗香》首句 “旧时月色” 呼应,“小窗横幅” 既可解为图画,亦可视为梅影。月色映照纸窗的梅影,恰似 “天然图画”,别具风致。《疏影》中梅花的形象、性格、灵魂与遭遇,寄寓作者身世飘零之叹,传达对美好事物应及时呵护的意旨。
此词笔法奇崛,连续铺排五个典故,以五位女性形象比喻映衬梅花,使梅花人格化、性格化,较一般 “遗貌取神” 之法更胜一筹。
“苔枝缀玉” 三句化用首个典故 —— 隋代赵师雄罗浮山遇仙女事(见曾慥《类说》引《异人录》)。作者用典巧妙,仅以 “翠禽” 轻轻点染。读者知其用典,方悟 “苔枝缀玉” 亦可调琢罗浮神女风致,“枝上同宿” 亦述赵师雄奇遇。姜夔善用此典,其《鬲溪梅令》有 “谩向孤山山下觅盈盈,翠禽啼一春” 句。此典使梅花与罗浮神女合而为一,似花非花、似人非人,于典雅清秀之外更添朦胧神秘之感。
“客里” 三句由 “同宿” 转向孤独,引出第二个典故 —— 杜甫笔下的佳人。杜诗《佳人》云:“绝代有佳人,幽居在空谷。天寒翠袖薄,日暮倚修竹。” 此佳人乃诗人理想中的艺术形象,姜夔以之比梅,突显其品性高洁、超尘绝俗、孤芳自赏的特质。北宋曹组《蓦山溪》咏梅有 “竹外一枝斜,想佳人,天寒日暮” 句,亦化用苏诗、杜诗典故。诗词用典需经作者重组与匠心安排,姜夔于引出佳人形象前,先着 “客里相逢” 句,使作品带漂泊风尘的知遇情调,又写 “篱角黄昏” 的环境背景,暗透冷落迟暮之叹,更显梅花高洁品格。
“昭君” 至上片结句化用王昭君典故,作者构思主要参照杜甫《咏怀古迹》之三。“一去紫台” 句经姜夔想象,强调昭君 “但暗忆江南江北”,以思国怀乡具体化其怨恨;“环佩空归” 句亦得发挥,谓昭君月夜归魂 “化作此花幽独”,为其魂灵寻得归宿,既慰藉同情其遭遇者,又赋予梅花哀怨身世,平添楚楚风致。
换头三句用寿阳公主典故。“犹记深宫旧事” 一句绾合二典(王昭君久居深宫、远嫁匈奴亦为 “深宫旧事”),“犹记” 一转,引出 “梅花妆” 故事。“那人正睡里,飞近蛾绿”,既绘公主娇憨之态,亦状梅花飘落之轻盈。此典注入活泼情调,稍缓全词氛围。
末一典故为汉武帝 “金屋藏娇” 事。“莫似春风” 三句由花落引惜花之情,进而思护花之策,与上片 “昭君” 等句遥相呼应,乃全词题旨所在。“莫似春风,不管盈盈” 似殷切呼唤,“早与安排金屋” 更见热切期望。然终 “还教一片随波去”,花落水流,空有惜花之心而无护花之力,梅花再遭凋零。
五个典故、五位女性,涵盖历史人物、传奇神话、文学形象;其身份地位各异,有神灵、鬼魂,有富贵、寒素,有得宠、失意;叙述描写有繁简、有主次,衔接转换紧密贴切。
姜夔作《暗香》《疏影》,确乎 “自立新意”。其新意在于打破前人传统写法,不再作单一线条、平面化的描摹,而是摄取事物神理,创造多线条、多层次、具立体感的艺术境界,及性灵化、人格化的艺术形象。作者调动多元素材,大量用典,虚实相生、比兴兼用,进行交叉融合的描写;拓展时空维度,使古今、彼此灵活穿插;以咏物为线索,以抒情为核心,熔写景、叙事、说理于一炉,兼以色彩、声音、动态渲染,多用领字化虚为实,为梅花作出最精妙的传神写照。